《红楼梦》里除了写那些主子姑娘,还是一本丫环列传。光书中出名的丫环就有十几个,有个名字的就更多了。四儿,就是有个名字,却并不出名的丫环之一。
第二十一回,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到:“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
四儿是贾家家生的奴才,原名叫做芸香,被分在宝玉处。袭人觉得她的名字俗气,便给改叫蕙香。一次袭人因为宝玉不听劝谏,就和宝玉两人相互闹起别扭来。正是这个时候,蕙香被叫了进去伺候几日,便被宝玉问着,这才改名做“四儿”。
四儿原本并不是在房中伺候,做细活儿的丫环,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她清楚自己被叫入房中伺候一回,是因为宝玉当时正在和袭人、麝月等大丫鬟生气,所以她的言行也很谨慎。宝玉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不主动去做,也不多说话。
不过幸运的是,当时被叫进屋里的有两个丫环,宝玉却偏偏记住了她。那几日,宝玉也都只喊她端茶递水儿的,这不禁给了她信心。
第二十一回,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近方法笼络宝玉。
平日里,下等丫环想要争上去并不容易,需要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勇气和能耐,还要有运气。比如后来的小红就是一个例子,真是差一点儿都上不去的。偏偏四儿就是运气好到爆,没道理还要躲开。于是她就趁着这阵子功夫,变着法儿笼络宝玉。靠着笼络宝玉,得以从下等丫环中晋升,升至二等,也配在房中伺候了。
她作为宝玉搬入大观园之前,就在开始房中伺候的丫环,比起后添的那些小丫头,可谓是有些资历。然而,在丫环堆里,资历并不代表全部。茜雪就是一个例子,打小儿在贾家服侍,却因为一碗茶,被撵回了家去。当四儿跟着进入大观园后,面对许多后进丫环,恐怕她是倍感压力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挤了下去。毕竟,四儿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替代性太强。她只能更用力地巴结宝玉,让自己和宝玉的关系越亲密,地位才会越稳固。不知四儿如何做呢?
自从四儿跟着搬入大观园后,书中写他的文字就很少。而在这少许的文字里,却能够看到四儿身上的一些特点。
第六十三回,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去罢。”
(宝玉生日晚宴)说着,大家果然抬来(花梨圆炕桌子)。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
第六十四回,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芳官晴雯等人都在屋里玩儿)。
四儿很是勤快,眼睛里有了活儿,也不偷懒耍滑。勤快,显然是她身上的一个特点,可是光勤快是无法在怡红院站住脚的。这份勤快却从侧面说明:她不大可能具备晴雯和芳官身上那种锋利的个性,不能够从个性上吸引到宝玉。因此她才会对宝玉异常殷勤,看到宝玉就去伺候,宝玉吩咐什么就马上去做,让宝玉有一种被围绕的感觉。这种积极,或许就是她维持与宝玉亲密关系的方式之一。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夜宴,众丫头上炕就坐)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
尽管四儿尽了力,但是当宝玉屋里的这八个丫环坐在一起时却显出来,她和小燕仍是里面地位最低的,次序更靠后。当怡红院把那些主子姑娘们请来给宝玉庆生后,四儿更加成了透明人,远不如芳官、晴雯,根本分不到镜头。四儿在丫环堆里显得很卑微。显然,光是勤快地巴结宝玉,并不足以让四儿安枕无忧。她需要给自己增加筹码。
四儿的生日说巧不巧,正好和宝玉同一天。她并未当着众人的面儿宣扬,而是选择了在私下里告诉宝玉。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生日的?”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
“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四儿的话虽然达到了与宝玉“形成独特连接”的作用,却显然过了头。若说“同日生日,也是一种缘分”,这还可理解为主仆缘分,在情理之中。可是说成“夫妻”,却是触碰破禁忌。
要说宝玉房中的丫环,如果真和他有什么云雨关系,这都是纯属正常。小厮兴儿就对尤氏姐妹介绍过,贾家小爷在成长期间,屋里都会放几个丫头服侍,这是常规的。所以说,四儿和宝玉之间调笑一番,本无大碍。但是打破了禁忌就不行了。这个禁忌就是:主仆之间身份有别,不存在什么夫妻之说。她这是僭越。
这个四儿的言行,说起来却和金钏有相似之处。两人的言语中都显得轻浮,不太能把话儿先用“礼教”过滤一遍再说出口。虽说,说些令人羞臊的话不碍事,但是这种轻浮的性格却太容易让人把话说过了头,忘了还有“礼教”、“等级”这条底线。比如金钏,就是和宝玉说着话,一时忘情,才会撺掇宝玉去自己兄弟那儿捉奸。这才使得王夫人大怒,觉得金钏是有意教坏宝玉。
第六十三回,袭人笑道:“你(宝玉)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
最初的四儿言行很是谨慎,多一个字都不说,多一件事都不做。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几年之后的她却越发变得轻浮起来。四儿的变化,有一定的情势因素:她是因为笼络了宝玉,才得以晋升二等丫环的,就让她觉得自己得更加笼络好宝玉,才能保住二等的地位。
第五十九回,春燕便问藕官道:“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只说我妈和姨妈他们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越把钱看的真了。”
第六十回,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
当然,四儿变得轻浮,也有她个人言行不讲分寸的缘故。与她相比,同列二等末尾的小燕,就不曾这样轻浮过,反而清醒很多,行事也很讲分寸。
若替四儿辩解,说那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即使僭越也不是大过错。那么,接下来的这个理由,总能够让王夫人闻之而恼怒了吧。
单说这句话能传到王夫人耳朵中,就很可能已经在下人的私语里传开了。要说和宝玉同日生日的,何止四儿一个,光是书中表出来的,姑娘丫环加一块儿,还有三个:邢岫烟、薛宝琴、平儿。难道,这些人都和宝玉有夫妻之说?邢岫烟、薛宝琴都是已经订婚了的,平儿是贾琏的通房,各花有各主。若再加上宝玉在外本就名声不好,恐怕几个姑娘的清白都会被连累。且看尤三姐没了清白名声之后的下场,就知道四儿这句话对着几位姑娘有多大影响了。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四儿)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四儿身为贾家的家生奴才,脸面和一身命运都在贾家。王夫人对芳官等人的处置是,使得她们脱离奴籍,让她们的干娘给自由择婿。她们怎么说还能捞到一个明白的身份。而对四儿的处置就不同:四儿得不到自由,她得像其他成年的贾府丫鬟一样,配给贾府的小厮。
四儿的命运就此有了一个极大的转折。
怡红院开除三个丫环的事儿,闹得满贾府里都知道。四儿今后恐怕难以抬头做人,受到的白眼和羞辱恐怕不会少。小厮也是要脸面的,哪还会有什么正经小厮肯娶她?恐怕只能是那些没人肯嫁的、品行极差的小厮,才能轮到她。四儿本来有几分姿色。而这几分姿色,此时反而衬得她的命运更加糟糕了。令人惋惜。
细数名著,共话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