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长篇小说出口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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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虹长篇小说《出口》[16-19]

张虹

长篇小说

《出口》[16-19]

第十六章打工者“林校长”

在林意琳经受新生活考验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在经受新生活的洗礼。父亲林元几十年做学校一把手,已经习惯了别人一见他就站起来打招呼或者礼貌地让座,没想到他在打工第一天也有了给别人起立让座的经历。

那是一个郑重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退休的云城中学校长林元骑着自行车将妻子梁音送到阳光艺术培训中心去上班,然后自己来到宏达经贸学院就任。刚刚开学,他显然来得有点早。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学大楼里还没有人。他站在院子里遥望东方。

东方的太阳在八点钟照常升起,和所有的日子没什么两样。林元的感觉却不一样。在这个早晨,他结束了公职人员的生涯,开始了新的生活——给人打工。阳光很温暖。树上的鸟儿喳喳鸣叫,婉转而动听。他想,这些鸟儿难道没有飞去南方过冬么?或者,它们飞去了南方,又恋着旧巢,早早地飞了回来。或者,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走。云城地处秦岭之南,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温柔地,鸟儿们不走,应该也不至于受伤。汉江里的野鸭们就不走。它们在冬天似乎更依恋汉江水域。冬日黄昏,林元在江边漫步时,最喜欢看的风景就是野鸭们在江水里嬉戏。那有种诗意的凄美。

有人说笑着进校园来了。林元一转身就被来人认出来了。来人还是习惯地叫他林校长。他跟人家握手时,提醒对方说,叫林老师吧。这样方便一些。

对方立即说,好好,叫老师,老师的称呼国际通用。

对方自我介绍:我叫陆进,陆地的“陆”,前进的“进”,学校办公室主任。也就是说,我是为你们服务的。走,我带您去看看您的办公室。

民营学校相对比较简陋。办公和教学都在一座楼上。林元的办公室与校长杨宏在一起。就是说,他将和校长同处一室。这算是最高礼遇了。校长还没有来。校长当然不必按时来。民营学校的校长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远不像公办学校的校长那样纯粹。

林元在等待杨宏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不安。为了给儿子凑够百万元创业基金,他来上班前,跟杨宏提了个无理要求——预付两年工资。当时,杨宏听了一愣,说学校刚刚创办,资金困难,说民营学校肉少狼多,运营不畅等等。尽管他叫苦不迭,林元却丝毫没有收回自己要求的意思。最后,杨宏竟然同意了。但他同时也提了个无理要求,要林元跟学校一次性签三年合同。林元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他们签合同时握了手,还彼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还拍了个合影照。

杨宏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儿子。你儿子的事我都听说了。没办法,儿女都是前世的冤家。

这句话怜悯的成分太重了!居高临下的成分太重了!林元不能不想起杨宏的儿子。

杨宏的儿子很争气,前年从云城中学考上清华,省理科状元。那英俊少年的照片曾被林元亲手贴在学校荣誉室最显眼的位置上。这使杨宏气正胆壮。据说,自他儿子考上清华,他在开学典礼上必谈儿子。

是该骄傲啊。林元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杨宏进来了——高声地打着手机,谈笑风生喧哗着的杨宏一进来,林元就不由自主站起来了。对,就是不由自主。他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杨宏。一如过去,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家长。林元奇怪自己为什么老是想起那些学生家长。

杨宏继续讲着电话,一边将扬着的右手往下压压,意思是让林元坐。这一瞬间,林元百感交集。他在心里问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致使他人生的轨道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呢?但他很快排遣了这种情绪。他在心里说,既然陷入了人生黑暗的隧道,大丈夫所应该做的,就是紧盯着前方寻找出口。任何鸡肠小肚的彷徨或者忧伤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让自己迷失方向。

终于,杨宏打完了电话。调整好情绪的林元,立即用一丝不苟的语调向校长汇报学生报到的情况和教师上岗的情况,并将课程的安排和调整情况作了详细汇报。他说完,把书面材料打开放在杨宏面前,并且站在其身边听他指示。

您一周上几节课?杨宏问。并且扬起脸来看着他。杨宏生得眉清目秀。他脸堂白净,头发油光铮亮,马鬃般直立在头上,平添一股英气。杨宏个头不高,但非常精干,雪白的衬衫,蓝色毛料便西装,不说话也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他想起伟人毛泽东青年时代的诗词,不正是杨宏眼下的写照么!林元回忆不起来,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有过这样昂扬的时候。也许有,也许没有,反正眼下很落寞。

十节。林元回答,每天两节,全部安排在下午三四节课。这样安排是为了腾出上午的时间集中搞教学管理,而下午最后两节我上课,有一个示范的作用。

您给自己排的课太多了,而且时间太散。杨宏说,这样安排,您等于被捆绑在学校了。

林元说,这是我自己安排的。既然在这里任职,就要把自己全部交给这里。这使我一贯的宗旨。

杨宏说,林校长不愧是教育界的泰斗,堪称楷模。我最希望的就是你给宏达带出一批优秀教师。杨宏嘴上虽然那样说,心里实际上很高兴。林元明白这一点,他说我力争吧,力争不辜负你的期望。

开学第一天,作为教务主任的林元肯定是忙绿的。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到各个班级去巡视,间或听听老师们授课的情况,并做了详尽的笔记。像林元这样的人,用得上“不用扬鞭自奋蹄”这句老话。应该说,杨宏请了个绝好的劳力。

相较林元,梁音的工作轻松得多。代课老师很单纯,认认真真上课,老老实实教导学生,工资按月结算,就这么简单。不同的是,她过去是在中学里教授专业课,现在是教小学生。这个落差有一点儿大。但她感觉自己能够适应。更何况她还有挣钱的明确目的。一周十节课,差不多也就是一份工资。如果手里捏紧一点,一年攒下五六万元是不成问题的。辛苦十年,不就是一套房子吗。

因此,梁音回到家里是高高兴兴的。她对林元说,没想到我们又成上班族了。而且,你那个班上得还那么正规,一天到晚拴在学校里。哎,你感觉怎样,不累吧?

林元说,不累不累。我喜欢累。累了好。累了就可以不思想。我现在就愿意做个忙忙绿绿的事务人。

梁音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曾经是多么盼望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啊。他不止一次憧憬过自己的退休生活——周游列国。他一直盼望到世界各地走一走。他说,哪怕住最廉价的客店,吃最简单的饭菜,他也要到各处走一走,看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到底有多少秘密。读书。他一直盼望有时间读书。他常常对着满书架的书发感叹,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些自己亲手买来却放在书架上没时间看的书读完。还有音乐和电影,林元是多么迷恋音乐和电影啊。但是,在过往的日子里,具体说,就是在担任云中校长的二十多年里,他就没时间听音乐,也没时间看电影。他的所有时间都泡在学校里。中学校长是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他们脑子里的弦时刻紧绷着,跟前线指挥官一样,而且,没有休战的时候。举国上下,谁都知道这些年的中学教育是怎么一回事,中学校长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音曾同情地说,他是共和国最悲催的校长,在落后地方搞先进教育,而且面对的是独生子女时代。

那么,现在林元是不是更悲催了呢?当然是的。但梁音回避了这个话题。梁音的善解人意就在于此,她不去深究丈夫内心的想法,更不去戳丈夫内心的痛处。她愿意尽自己所能,用乐观放达的态度面对自己的现实。而且,她还找了一个最好的理由安慰自己:在这就业艰难的年代,他们居然能在退休后双双再就业,真是太幸运了。她知道,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就是纤夫,只要女人肩上的纤绳不松劲儿,家庭的航船就不会搁浅。她非常欣赏杨丽萍在印象云南里的歌词:太阳歇得嘛,歇得;月亮歇得嘛,歇得;男人歇得嘛,歇得;女人歇得嘛,歇不得!

是啊,女人歇了,家里的火炉就灭了!日子就停摆了!

想到这里,她立即走进厨房做饭,而且,用柔婉歌声把她要做的菜谱告诉林元。

林元知道她在变着法儿安慰他。米面夫妻,能做到这样甘苦与共,心心相印,委实不容易啊。

林元感激他的女人。感激那些给他新生活平台的人。

第十七章憨人吴俊

这一天,林元的儿子林意琳也在感激着另一些人。

林意琳度过山乡第一个恐怖之夜,早晨醒来时,左顾右盼,突然激动地大喊:嗨!我一个人挺过来了。一切原来没什么可怕!

他跑去拉开门,想对着旷野大喊几声,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屋檐下一个人,正裹着被子睡得香甜。听到动静,那人迷迷瞪瞪睁开眼,呀呀地叫了两声。

吴俊!你这憨人,你居然在屋外守我一夜!林意琳叫道,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赶紧跑进屋去,为他倒来一杯热水,并且一定要亲自喂进他的嘴里。

吴俊不习惯,一定要拿过杯子自己喝。两个人争执不下,幸好雪玲赶来了。吴俊呀呀叫着,欢喜地笑着。

雪玲翻译道,他说只要你平平安安他就很高兴。他说,你是歌风河的客人,保护你是他的职责。

林意琳说,哎呀,我不是做梦吧?

雪玲说,你没有做梦。你实实在在生活在歌风河村。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你初来乍到,这地方夜里危险,他守护着你,这是很正常的。

林意琳说,可我就是觉得在做梦。这些年,我在职场,在现实生活里遭遇到的不是这样。

雪玲说,那么你就在歌风河恢复正常的感觉吧。

林意琳拍拍吴俊的肩膀说,好兄弟,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至少应该进屋里睡啊。

雪玲道,还说呢,看你昨天那激烈的态度。他若让你知道,你不赶他走才怪呢。吴俊可聪明了,他虽口不能言,听不到这世界的声音,但是他的心什么都能感知得到。嗨,别说这个了,告诉我,昨晚你没被吓着吧?

他哈哈大笑,故作轻松地说,开头有一点害怕,后来就不怕了。听了一晚上麂子的狂嚎,当然,可能还有狗熊的嚎叫狼的嚎叫。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在叫,总之,又新鲜又瘆人。大自然的箫音,很壮美啊!

雪玲说,挨过这一晚,你就算是一个及格的山民了。我昨天晚上几次想过来看你,但我忍住了。

林意琳说,你真好。感谢成全。

雪玲打开自己带来的早饭,招呼吴俊一起来吃。

雪玲准备的早餐很丰盛:芹菜肉末馅饼,煎鸡蛋,炝莲菜,还有一锅绿豆稀饭,。

林意琳说,嗨,做这么复杂的饭菜,那你要起多早啊?

雪玲说,习惯了。做教师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早起,即使放假也不例外。

林意琳准备洗一下脸再吃饭,在脸盆前弯下腰,才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酸疼。他知道,那是他昨天负重攀爬山路所致。另外,他还不习惯使用铁锹翻地。那小小铁锹,在别人手里灵巧如孙悟空的金箍棒,在他手里却重如千钧,每挥动一下都非常艰难。从心底里说,今天,他不想让雪玲到工地上来,不想让她看见他步步挣扎的狼狈。但他又怎么能拒绝她的好意呢!

为了驱除疲劳,饭后,林意琳跑到泉边,用冰凉的泉水擦了身子,但还是没有办法驱除满脸的憔悴。他摇摇头,心里有些着急。

聪明的雪玲并不说破这一点。她指着老皂角树上的长尾巴喜鹊说,多么奇怪啊!你昨晚才住在这里,喜鹊今天早晨就来了。喜鹊儿有灵性哩,没人住的地方它绝对不去。又指着院子说,你快看,杂草也是有灵性的。没人居住的时候,它们顷刻间就会生满各个角落,以它们的蓬勃昭示老屋的荒凉。如果有人住进来,它们就立即退却了,蔫巴了。

林意琳想起昨天初来时那满院的凄凄荒草,也很惊诧。

雪玲继续道,爷爷说过,人气是世间最厉害的东西,一个八十岁老人产生的气息,就足以驱散满院子的荒凉。瞧你的人气多旺,一夜之间,把杂草都气死了。

林意琳被她说得高兴,情绪好了许多,似乎身上也不怎么疼了。他拿起锄头,跟雪玲一起消灭角落里的杂草。院子里的杂草昨天被人们清理了一遍,今天再消灭一次,就基本上绝迹了。雪玲摘来一些皂荚,告诉他,皂荚砸开后可以洗衣裳,也可以洗头,非常清爽。她还摘来一些半干的木芙蓉花,准备午饭时用来炒腊肉。

雪玲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山里的民工干活,是要管午饭的,因为他们都住得比较远,来往不方便。所以,请一个人做饭是必须的。而且,因为打工潮卷走了村子里的青壮年,请工很困难,尤其是刚开春请工最难,因此,工资要比平时开得高一点,每天增加十块钱。昨天那些人,大部分是茶厂的工人。茶厂的工人不必增加,厂里会补贴他们。

林意琳说这不成问题,茶厂的工人一视同仁。他算算一天的费用,也是个不小的数字。这才知道,创业远没有他想得那样简单。

他又说,那,你看请谁做饭好呢?你肯定是不能长期做这件事的,马上就要开学了。杨姨怎么样?采买做饭,也只有她这样的泼辣角色才能胜任。

雪玲说,杨姨肯定是最好的人选。但她是茶厂股东,又负责着留守儿童乐园的后勤工作,未必抽得出时间啊。这阵子,茶厂人人闲着,到了三月采茶季节,人人都会忙得昼夜颠倒。

林意琳说,这几天只能由你们两个轮换着帮我了。等今天收了工,我去求杨姨。你们两个没空时,就让民工里边会做饭的人抽空做。必要时,我也可以顶上去。我做米饭、下挂面、拍个黄瓜,炒个鸡蛋还是不成问题的。

雪玲很高兴林意琳这个乐呵呵的样子。她明白,这是一种人生态度。有了这个态度,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因此,她爽快地说,行啊,在留守儿童乐园开学之前,我顶在这里干。

第十八章阳光下的玫瑰山谷

天气晴朗,山野一片光明。太阳仿佛有意关照林意琳似的,把大地照耀得暖洋洋的。树芽风轻轻地吹拂着。走在山路上,仿佛能听见树的芽眼蹭蹭上长的声音。林意琳就不时停下脚步谛听。他说,在城里,你是永远无法听到春天的声音的。只有在空旷的山野里,你才能感觉到春天的律动。这种美妙的感觉,任什么样的艺术形式都无法表达得出。

雪玲说就是。

林意琳将玫瑰山谷的标志牌插在地畔上。这里就仿佛一下子有了精气神了。绿底白字的大招牌仿佛一下子将阳光聚集到了这里,这里突然地金光跳跃,光耀非常。

他和雪玲退后几步,再左走几步右走几步观看,啧啧赞叹。

雪玲说,难怪人们如此重视招牌。有了招牌就名正言顺了。河西这片坡地过去多荒凉,这招牌一插,就俨然是块宝地了。事实上,这片坡地多么向阳啊,东边的太阳一出来,最先照耀的就是这里了。

林意琳多情地说,上苍留下这块宝地就是专等我来开发呢。而且,我不是建房子,不是办工厂,我干的是上帝最喜欢的事情——培育宇宙间最美丽的花朵——芳香玫瑰!

雪玲说,好一个多情种子!让我们以太阳的名义祝福玫瑰山谷吧。

徐经理那边发来的种苗在这时来到。由于包装得好,那些种苗都像刚刚从苗圃里起出来的一样,枝青叶鲜。有一些种苗根部带着大块的泥坯,这些种苗栽植下去,很快就能绽放出花朵。林意琳能够感知到徐经理的良苦用心。他一定是亲自带领工人操作,才能包装保护得这么好。千里之外的友谊,使林意琳倍感温暖。

雪玲一家都在地里帮他栽种玫瑰。林意琳这边的种苗一回来,蒋志勇就率领全家先来这边帮忙。就连雪玲的女儿萍萍,也来到坡地,为干活的人提水倒茶。他们最懂得,时不待人,植物尤其如此。

土地分成三大块,中间最好的一片,全部栽植食用玫瑰,左边的一片栽植观赏玫瑰和食用金银花,右边的地空着准备做温棚。今年,他还没有能力做大棚培植,当然更谈不上培育那些高贵品种了。他将这个梦藏在心里。先全力以赴做眼下的事情。

打开中间一捆种苗的时候,林意琳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徐经理果然仗义,他将光明花卉农场正在培育的树型玫瑰嫁接种苗枝条给他了一些。徐经理在里边夹了封信。信上说,树型玫瑰是他们花三年功夫培育的新品种,还没有投入市场,考虑到共荣共赢的发展法则,他代表光明花卉农场送上新品种以表示倾情支持林意琳的事业。

林意琳参观过那些开在树上的灿烂花朵。它们是深山里野生的七里香花藤与玫瑰嫁接的产物,树干挺拔,树上花朵摇曳,是城市普遍需要的奇异花树。

林意琳请求蒋志勇指派三个工人跟他进山,立即去寻找野生的七里香树藤。

蒋志勇为难地说,你说的那种藤子,需到深山老林才能找到。今天有些晚,走不到地方天就黑了。还是明天去吧。明天我带人进山。早晨四点出发,争取天黑前赶回来。

这时候,林意琳发现远处走来个人,直接进到地中间用锄头挖着什么。他问蒋志勇,那是咱们的工人吗?

蒋志勇说,我正要跟你说呢。这块地有一个难题,中间那五亩半是我堂哥蒋志伟的。我们流转土地的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同意。就只好由他留在那里。现在讲民主,我们也不能强迫他。

林意琳说,我倒有一个办法。既然他不同意流转土地,那就请他栽种玫瑰,我们给他提供种苗,将来收益归他。我们甚至可以帮他管理。这样优惠的条件他应该会接受吧。

蒋志勇摇摇头,说道,那人固执得跟七里香藤子一样。你叫他干什么,他偏偏不干什么。好像与人作对是他的乐趣。他所以日子过得恓惶,一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房子破得漏风漏雨。他还不肯接受帮助,真正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拿他没办法。

林意琳说,我们过去看看。我跟他说说。你们是堂兄弟,他故意为难你。我是外来人,或许他肯给个面子。不是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么。

他们过去,蒋志伟低头挖地,假装没看见他们。

林意琳说,蒋叔叔,你在种什么呀?

蒋志伟说,土豆!

林意琳说,蒋叔叔,我们在除夕的长席宴上见过面。我知道你很豪爽。我很佩服你。依我看呀,这块地种土豆不划算。

蒋志伟说怎么不划算?我种的是山东土豆,一亩可收万斤,如果按照两元钱一斤算,一年就是十几万。

林意琳说,这有些夸张吧,哪有一亩地收万斤土豆的。你听我说,蒋叔叔,我流转了这里的五百亩土地栽种玫瑰花,将来还要向山谷两边发展,形成万亩花卉基地。我请你支持我的事业。我不勉强流转你的土地,但我请你栽种玫瑰。我免费给你提供种苗,帮你管理,但将来收获归你,而且我负责收购。你看行不行?

蒋志伟说,你啰唆这么多没用。我是个庄稼人,一辈子只种庄稼。我最讨厌在土地上搞歪门邪道。那会得罪老天爷,知道不?

林意琳说,如果你不同意,执意种土豆,那我这五百亩漂亮的玫瑰花园,就打了一块补丁,那多难看呀。

难看?蒋志伟生气了。自从盘古开天地,土地就是用来种粮食的。现在你们违背天意,将好端端的土地种花种草。我要是不把你栽下的玫瑰统统拔了,就算给你面子了。

蒋志勇说,大哥,你可不敢胡来哦。你上次拔了何树彬的茶树,致使他扔下流转的土地跑了,给村上造成了巨大损失。这地空了好多年,我们好不容易才又引进了一个花卉农场,你可不敢再干糊涂事哦。林意琳属于大学生下基层创业,是上边大力支持的。您若胡来就犯法了。

蒋志伟一下子冲到蒋志勇面前,嚷嚷道,犯法,您吓唬谁?我难道是你吓大的吗?你当个烂支书,不好好带领村里人种庄稼,就知道瞎折腾,一会儿种树,一会儿种茶,现在又要种这劳什子的玫瑰花。你羞祖宗八代先人哩,只有败家子才种花养草哩。我还就拔了,看你敢把我送去坐牢呀。

蒋志伟说着,几步蹿到他们刚刚栽下玫瑰的地方,双手一掠就拔下了好几根玫瑰枝条。

蒋志勇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他直起腰,顺手给了蒋志勇一个耳光。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林意琳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呀?你是歌风河的村民吗?你怎么敢打村支书呢?

我还要打你哩。蒋志伟咆哮道,我最恨外地人到歌风河指手画脚。

雪玲急忙跑去挡在林意琳面前,说,大伯,你心里有气,打了我爸也就是了,别人你可是打不得的。

原来蒋家两弟兄的仇结在后代身上。蒋志勇刚当上村支书那年,为了帮助堂哥家挺起腰杆生活,极力主张侄子去参军。侄子去的是消防部队,离家不远,一家人很高兴。可是一个好梦还没有做完,侄子当年就在一次扑救大火时牺牲了。堂哥认定是蒋志勇故意害他家绝后,从此就跟他杠上了。据说,为了治疗他的心病,蒋志勇想尽了办法,说完了世界上的大道理小道理,长道理短道理,他就是听不进去。蒋志勇也曾用尽了人间温暖去化解他心里的冰霜——春夏秋冬去看望,四时八节去送礼,遭遇的全是冷脸。不乐意的时候,还会把他送去的东西扔出来。,

世上多少无奈事!

这是林意琳结识歌风河以来,看到的第一个不和谐音符。而且是如此激烈,如此地不可调和。连蒋志勇的父亲也无法出面调解,眼睁睁看着儿子受委屈。

蒋志勇倒是大人大量。他揉了揉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然后弯腰捡起堂哥扔在地上的玫瑰枝条,用手刨开泥土,又将它们栽了进去。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把蒋志伟镇住了。他突然跺了一下脚,捡起地上的锄头走掉了。走出老远扔过来一句话:那块地我不要了,随你们折腾吧。

大家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按部就班干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意琳向蒋志勇投去无限敬佩的目光。他明白,在任何地方,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正午的时候,突然间杨瑞花不请自到,而且送来了午饭。她的后边还跟着一个大家熟悉的和一个大家不熟悉的人。原来,熟悉乡民的杨瑞花知道,人们习惯了在哪里干活就在哪里吃午饭,且知道刚刚安家的林意琳缺东少西,一应生活用品都没有,自己须得帮他操这份心才行。于是,她也不让林意琳知道,吃过早饭,自己驾了小货车去县里采购。她到县城的南方超市买了几百斤大米和挂面,还买了些便于存放的蔬菜,又买了五十个不锈钢饭盒,开车来到西门,见四川过来的橘子满街都是,价钱很便宜,就又买了几箱橘子。回去就赶做午饭,做好了饭,正愁怎么送去地里,却见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气呼呼的蒋志伟,一个是陌生人。杨瑞花知道蒋志伟为什么生气,她故意不跟他说话,只问陌生人找谁。

蒋志伟说,他要找那个城里娃的住处,正好问着我,我就带他来了。我看见这里房上冒烟,知道你八成在这里做饭。我把他交给你,你带他去那边地里吧。

杨瑞花故意说,你好奇怪啊,明知小林在农场干活,把他的朋友直接带那边去不就得了。

蒋志伟把头扭在一边,不言语。

杨瑞花就抓他们两个的差,让他们帮着送饭。蒋志伟本来不愿意,被她死拉硬拽的强迫着挑上了装饭菜的两只桶。

这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经理派来指导玫瑰嫁接的技术员。林意琳高兴极了,跟他来了个时兴的拥抱。

他说,徐经理可真够哥们啊。我走时想开口,没好意思。新疆太远了,想着就是开了口,也未必有人愿意来。想不到他派你来了。快告诉我你叫什么?怎么来的?火车还是很挤吧?

来人说,我叫徐永峰,是徐经理的表弟。你去农场时我正好回家了,过年后刚农场就被表哥抓了差。哎呀,太可怕了,我差点被挤死在火车上。这年头,春运期间的火车就不能坐。

林意琳说,真是辛苦你了。这么说,你今年春运期间坐了四趟火车。

徐永峰说,可不是吗。不过那种死去活来的感觉也很刺激。

林意琳说,这个我也有体会。他们相互报了年龄,说起来徐永峰还小一点,林意琳就叫他小徐。

这边民工们围拢来吃饭,杨瑞花拉住要走的蒋志伟,首先舀一碗米饭,打一勺菜盖上边塞在他手里,教训说,你看大家一起干活多热闹!你晒着太阳,吃着现成饭,受人尊敬着,每天还有一百元可赚。一百块啊,买粮买油买菜,仔细点儿,一家人七八天生活费也够了。你说你较什么劲呢!跟谁较劲儿呢?你在跟你自己较劲哩你知道吧!

大家也劝他,人啊,不要钻牛角尖才好。从今天起,你就好好的跟大家在一起干活吧。让你老婆和女儿也出来。

蒋志伟低头吃饭,算是默许了。蒋志勇便过来,一口一声哥的叫他。雪玲还特意把自己碗里的两片肉夹给他,亲热地叫他大伯,说道,让雪雁妹妹也出来干活吧。没考上大学的人多着呢。你看小林,念了大学还到咱这里办农场哩。你知道吧,小林还是在北京念的大学哩。

蒋志伟说,你妹妹这辈子完了,心坏了,她都有好几年不肯出门了。怕丢人。28岁的老姑娘了,完了。

雪玲说,只要你肯让我去你家,雪玲妹妹就交给我好了。

给徐永峰打饭时,杨瑞花说,你是远道来的客人,吃这样简单的饭菜太委屈你了。等这几天忙完,杨姨专门做大席请你。

徐永峰呵呵笑着说,阳光底下吃饭,这是最奢侈的了。吃阳光,吃新鲜的空气,这是城里人永远也享受不到的。这是老天给咱们下苦人的特权。

杨瑞花说,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杨姨喜欢你了。

把所有人安排停当,林意琳才有机会来跟杨瑞花说谢谢。

他说,杨姨,您就是天上的太阳,您一出现,啥地方都照亮了。我正说要请您帮我打点伙食呢,你就从天而降,把饭菜都送来了。

杨瑞花说,你年轻,刚开始创业,很多事情考虑不周这很正常。我昨天都想到帮你打点了,今天一早我就去了县里。告诉你我去得多早吧,我开车到那边,很多人还没起床呢,等了好一阵子,超市才开门。

林意琳说,杨姨辛苦了。你看我是给你鞠个躬呢,还是正儿八经的当众说声谢谢?

杨瑞花打好一份饭菜递给他,说道,你好好的吃了这碗饭,吃得香甜就是对我最好的谢谢。说真的,今天有些仓促,菜太简单了点儿,也来不及做个汤。

林意琳猛吃两口,说,大锅菜最好吃了,尤其这种肉片与粉条、白菜熬在一起的菜,最香。当然,主要是杨姨手艺好,再简单的菜也做得喷喷香。

杨瑞花说,好了,你就不要给你杨姨戴高帽子了。说实话吧,这一天连吃带工钱,花费可不少呢,你手头的钱,扑腾得开么?

林意琳说,暂时没问题。

杨瑞花说,蒋支书已经把的你的情况给镇上说了,只要农场办出个样子,有一定的规模,上边就会给扶持资金。现在大力提倡兴办绿色产业,这个你可能知道吧?

林意琳说嗯,知道。我先不指望扶持,先自力更生把事情搞个眉目出来。

杨瑞花说好。她说完走到高坎上,对大伙儿喊道:饭菜还多哦,大家吃完随便来添。另外,林老板还给大家准备了又甜又水的四川橘子,大家饭后来吃橘子啊。

大家便七嘴八舌的夸林意琳厚道。林意琳则充满感激地看着杨瑞花。并且饶有兴致地玩味着“老板”这两个字。从此,他林意琳的头衔变成这个了,多有趣啊。

第十九章割漆工夫妇的窝棚

第二天黎明四点,当蒋志勇打开门看见林意琳全副武装站在他家门口的时候,他被小伙子的行动感动了。这个行动,使他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行动,使他看到了青年林意琳干事的决心。

男人们是不轻易表露感情的。蒋志勇将感动藏在心里,问道,带了锯子没有?锯子不伤树干。

林意琳说,带了。我还带了镰刀和斧头。还用矿泉水瓶子装了些泉水。

雪玲一身便装走出来。她穿了登山鞋,打了绑腿,背了敞口的大花篮背篓。林意琳知道,那里边肯定是大家中午的干粮。雪玲跟林意琳打了招呼,检查了他的行头,复又进屋去,出来时后边跟了个短发女子。这女子俊眉靓眼,只是神情忧郁,仿佛是远古时代走来的秀女。不用说,这是蒋志伟的女儿雪雁无疑了。

雪玲说,我妹妹雪雁,被你的创业故事感动得流了泪,决心要跟你一起干了。你瞧,这些饼子都是她烙的。她做饭手艺可好哩。雪玲斜了一下背篓,让林意琳看白毛巾盖着的饼子。林意琳懂得她的意思,赶紧揭开看,还顺手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大嚼大咽,一边啧啧称赞,好吃好吃。

雪玲说,我推荐她做杨姨的助手怎样?请林老板考虑。

林意琳说,我同意。你今天就算正式上工了。杨姨是大忙人,以后场里后勤上的事就全靠你了。

雪雁说,谢谢你。我尽力。

紧接着,昨天干活的人陆续都来了。每个人都穿得精干利落,都挎着一卷绳子,带着锋利的大弯刀。林意琳点名留下十个年龄稍大的人和技术员徐永峰去西坡栽种玫瑰。其他人在蒋志勇率领下立即出发往星子梁一带走。

星子梁是这一带最高的山,顾名思义,即登上顶峰就可摘取星星。翻过面前的星子梁,就可进入原始森林的次生林带。那里边葛藤遍地,七里香枝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这面山却是十分陡峭的。正月初二那天,林意琳跟雪玲抱着玩的目的,两手空空都爬了大半天呢。

做苦力的人一般都是沉默寡言,一路上基本不说话。林意琳知道,那是为了保存体力。

走到稍稍平缓的地段,林意琳轻声问雪玲,你真行,你是用的什么魔法,让一个钻到牛角尖里的人顷刻就开悟了?

雪玲说,我用一个“情”字,就把她暖开了。往日他们一家人着魔似的,仇恨所有人,尤其我们家的人,绝不准我们靠近他们半步。昨天下工后我就跟着大伯,他也不好意思把我拒之门外。我一进去就拉了雪雁谈心。晚上我不走,赖着跟她睡一张床。我在被窝里跟她讲你的故事,说你遇到的挫折,说着说着她就软了,说要向你学习。

林意琳说,不会吧,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雪玲说,你不知道啊,这些年歌风河的人,不,是整个农村的人,都认定外边的世界是天堂。那些东莞啊、深圳啊、浙江啊,上海啊,就算是地狱,人们也认为是天堂,认为守着大山就是没出息就是丢人就是生活在人间地狱里。你是歌风河第一个从城里进来的人。这个影响你自己是没法知道的。所以,雪雁很震惊,决心改变。毕竟她还年轻,又去县里读过三年高中。她难道一辈子待在家里不出门?她需要的是一把打开心窍的钥匙,有了这把钥匙,她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林意琳说,但愿她能自己救自己。我的体会,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他们惊讶,山桃花已经开始报春了——悬崖边,峭壁上,点点粉色的花朵迎风摇曳,在广袤的、尚荒凉着的山野里显得格外美艳。所谓“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林意琳攀到路边的石岩上,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雪玲的背篓边上,那花儿便随着她上山下山的步履跃动,煞是好看。

来到目的地,林意琳看见,原始次生林可不是童话里描写的小树林,没有任何浪漫可言。这里到处悬崖峭壁,遍地荆棘,林意琳左看右看都不知道怎样进去。他只好紧紧地跟着雪玲父女。

蒋志勇一连砍下十几根七里香枝干的时候,走过来教给林意琳辨认的办法。他说,看清楚喽,七里香的主干是锈红色的,裹着层糙皮,最主要的特征是它的主干顶部刺藤丰茂,有的能伸出去十几米。

雪玲给他讲过这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花——它们专门生长在悬崖峭壁间,四月绽放白色与粉色的六瓣小花,叶茂花繁,芬芳馥郁,其清雅的花香绝世无双。它们一面坡一面坡的开放,歌风河著名的四月雪,指的就是这种漫山遍野开放的野花。

徐经理告诉他,野生的七里香与玫瑰花嫁接,会把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和最清雅的芬芳有机结合,树型玫瑰,绝世而独立!徐经理说的时候,他还不信,怀疑会不会培育出这种奇异的花朵。现在他相信了。他憧憬着四月份雪也似的七里香开满山坡的美景,憧憬着他的树型玫瑰花团锦簇的美丽。

花的事业,让人陶醉。

林意琳在砍下几根七里香的时候,突然有些犹豫。他问道,我们砍了它们的主干,这些七里香就会死掉了,这会不会破坏自然生态呢?

蒋志勇说,不会的。你看,咱们砍的都是十几年以上的老藤,小树是不砍的,老的去,新的长,自然生态,生生不息,只要不是毁灭性的斩草除根,它就永远的繁茂着、蓬勃着。这就是自然法则。

林意琳觉得蒋支书简直就是哲学家。每当他开口说话,他都觉得颇受教益。

林意琳没想到,看起来柔弱的雪玲竟也是山林劳作的好手。她不声不响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劳作着,一会儿,竟砍了几十根,比林意琳的成绩辉煌多了。林意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砍下了十来根,还弄得满手是伤。雪玲提醒他赶紧戴上手套。他说戴手套不得劲儿,那么多人都没戴手套,我也不戴。

树林里的鸟儿被他们惊飞起来。山里的鸟儿是多么丰富啊。歌喉嘹亮的画眉外形不大好看,但那两个雪白的眼圈却把它们的生命提亮了;夜莺有一身翠绿的羽毛,它胖胖的、圆圆的,胆子奇小,看见人就扑棱棱飞去老远。没有人听见过它在夜里的歌唱,但所有的书里边和歌里边都把它的歌声描绘得很美,也许没有听见过的歌声才是最美的,所谓神秘之音;百灵鸟一飞冲天,就像精灵一样,它们模样俊俏,歌喉婉转清丽。林意琳认为,山间的清泉、草里的虫子、树上的芽眼,都是被它们的歌声叫醒的。林意琳在伸腰歇息的时候,学了几声百灵鸟的歌唱,立即有一个声音应和他——那样婉转,那样动听,像潺潺溪水,又像滚来滚去的白云,在大山里穿林越水的回荡。

那是雪玲在模仿百灵鸟的歌唱。林意琳惊讶地看着她,脱口说道,你就是百灵鸟。我一直想找个自然界的什么来比喻你,今天算找到了。

他们隔着林子相视而笑。那笑就像蝴蝶一样无声地飞来飞去,传递着生命的美妙。

山里人差不多都会一两种鸟叫。歇息的时候,大家一边吃着雪玲带来的饼子,喝着林意琳带来的自制矿泉水,一边展示才艺。这些平时沉默寡言的人,歇息时却非常活跃。有个人模仿狗喔雀的叫声,着实把大家下了一跳。另一个模仿麂子的叫声,一下子把林意琳拉回到那个恐怖的夜晚。蒋志勇会学画眉叫,而且惟妙惟肖,甚至引来几只画眉鸟在周围跳跃。他年轻的时候曾是捕捉画眉的高手。但有一次,捉到一只画眉,另外一只就不远不近跟着他们。他们回家后把画眉关进笼子挂在院子里的老杏树上,结果第二天发现那另外的一只死在了杏树下面。笼子边上有明显的血迹。很显然,它昨天晚上试图救出自己的同伴。那件事对他触动很深。从此,他就再不捕鸟了。

另外,捕捉画眉的手段太卑鄙了。蒋志勇说,我们把驯化了的画眉作为诱饵,挂在树林里,敞开笼门,那些单纯的鸟儿就自投罗网了。虽然这是捕鸟,但这么做太不光明正大。这也是我再不捕捉画眉的原因。

这捕鸟的故事让林意琳大发感慨:人的内心世界是多么丰富啊。在各自的生活里,其实人人都是艺术家。

在大家学鸟叫的时候,吴俊悄悄在一边做树皮口哨。他砍来一段发青的麻柳树枝,在手里反复揉搓,那树皮就褪了下来,他再把一个端口轻轻刮薄,就做成了树皮口哨。他用那口哨吹了个四川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又吹了云南民歌“小河淌水”。他演奏的时候,两个眼睛紧盯着雪玲,把无限的情谊明明白白表现在眉里眼里。

林意琳用胳膊肘碰了下雪玲,悄声说,哎,吴俊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雪玲答非所问,说道:他待我像兄长一样亲。多年来,凡是我遭受苦难的时候,他都守护在我左右。

吴俊还在演奏。现在他换了唢呐曲“百鸟朝凤”。这是婚礼上必用的大曲子,曲调婉转,高亢、绵长、庄严。

林意琳惊讶得站了起来,忍不住赞叹高手在民间。

他说,吴俊,你长得这么帅,这么聪明,又身怀绝技,等条件成熟了你去报名参加“星光大道”吧,或者去参加“黄金一百秒”,就表演口技,说不定还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雪玲把林意琳的话用手势翻译给他。他高兴得嗷嗷叫。

歇息之后又干了一阵,每个人面前都堆了上百根小树干。大家用葛藤把树干捆起来,准备往山上扛。

蒋志勇说,这东西重啊,要走那么远的山路,吃那点干粮恐怕不抵事。依我看,得给大伙儿吃顿正儿八经的饭。雪玲你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家,有的话赶紧给大家做顿米饭,下面条也行,总之必须吃饭。

雪玲答应一声好,就往山上走。她知道星子梁北坡是没有人家的,翻过大梁,南坡前些年有几户人家,不知如今还在不在那里住。

林意琳对蒋志勇说,我跟雪玲一起去。两个人相互有个照应。

蒋志勇说,山路难走,我怕你吃不消。

林意琳拍着胸膛说没问题。

蒋志勇削了两根棍子给他们做手杖,也有防野狗的意思。

星子梁南坡几乎没有路,满坡荆棘,的确难走。

雪玲说,前些年这里是有路的。这些年走的人少,荒草就把路吃了。山里边奇怪得很,好好的路,几天没人走就荒了。

林意琳天真地说,没路不怕,我们今天就开辟出一条路。他说得慷慨,其实开路还要靠雪玲。雪玲带了一把大弯刀,荆棘实在太多了,就挥刀把它们砍掉。

上到梁顶,下坡就容易多了。山里人流行的说法是,上坡容易下坡难。林意琳感觉下坡还是容易一些,至少心不跳气不喘。

他们一路小跑,走到半坡,突然看见了密林中冒出的炊烟,就赶紧停下来观望。开头还以为是哪里着了火,听到有人说话,才断定那里边住有人家。他们小心地找到路口,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往前走。靠近人家的时候,雪玲将手卷成喇叭筒,喊道:请问有人吗?给看一下狗。说话间就有狗汪汪大叫。林意琳紧张得握紧手里的木棍。

雪玲说,别怕。主人在的话,会看住狗。主人若不在,狗也不敢扑出来。山里的狗精着呢。

一会儿主人应声了,说,有人啊?你们找谁?

雪玲说,我们是进山砍杂木的,下来问个事可以吗?

主人说,来吧。

通往人家的小路一路直下,他们刹不住脚,只好一路小跑下去。却见这家人住的并不是正规的房子,而是临时的木棚。周围也没有院子,木棚就搭建在树丛里。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狗拴在铁链子上,为他们看守门户。

主人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身材矮小,通身漆黑。而且,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黑,好像被什么东西浸染过。林意琳见过从煤矿出来的工人,他们满面煤黑,只有眼睛和牙齿白光闪闪。但那黑似乎能够清洗掉,而眼前这个人的黑似乎是洗不掉的,那黑闪着油光,像油漆上去的一样。

主人非常热情,一个劲儿招呼他们进里边坐。

他说,这一带很少看见个人。看见人就特别亲。

他们只好进屋。刚坐下,女主人就回来了。女主人比男主人高出半个头,身板结实,眼睛明亮,但脸上身上跟男人一样黑。她看起来是去地里拔菜了。她的怀里抱着一大抱春不老和韭菜。

女主人响亮地说,我说嘛,今天肯定要来贵客,清早起来,门前树上的喜鹊就喳喳叫个不停。你们是哪里的神仙呀,啥子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了?

林意琳看见雪玲张了张嘴,似乎不好开口。他只好说,我们是进山砍杂木的,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呢,想在你们这儿做顿饭吃,不知行不行?

林意琳说完有点后悔,他满屋子张望了一下,觉得好像这里没法做那么多人的饭菜。

女主人说,行是行。大锅倒有,粮食蔬菜也有,就是碗筷不够,人多了只能轮换着吃。说着就去揭开盖着的锅灶。果然是大锅,做二十个人的米饭没问题。

林意琳刚要开口,雪玲示意他出去说话。林意琳会意,跟着她出来。

雪玲说,还是不在这里吃了吧。他们是割漆人。他们那手脸是洗不净的。那漆黑的手做饭,我倒是吃得下,你能吃得下么?还有咱们那些人,不知道行不行?我担心麻烦了人家,咱们的人如果吃不下,那就太不好了。你要知道,这割漆人辛苦得很,他们终年生活在深山老林里,把外来人都当做亲人一般看待,我们可不能伤害他们。

这……。林意琳犹豫了。刚才只图新鲜,没想到这一层。现在一细想,的确是个问题。他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吃得下那双漆黑的手做出的饭菜。

他说,我打电话问一下蒋支书。

雪玲说,这里没信号,必须走到山顶上才能打通电话。你待在这里,我去问。说着快步冲上山顶,给她爸打了电话。

雪玲回来,说她爸同意在这里吃饭。因为不吃饭的话,那些树干就扛不出山。

他们重新走进去。雪玲说,给我们做二十个人的米饭吧,每人按半斤米做,六个菜,蔬菜的量做大一些。我们按每人25元钱付给你们。

女主人说,不收钱,不收钱。现在不缺吃的,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很乐意招待你们吃个便饭。

雪玲说,话虽这么说,这么大的山,粮油米面背回来也不容易。你若不收钱,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吃饭了。你若肯收钱呢,我们就麻烦你一回。

女主人说,妹子你也是个痛快人,那就听你的。

雪玲返回去给蒋志勇他们引路。林意琳留下帮厨。女主人很能干,一边飞快的淘米做饭,一边点火。劈柴燃烧起来之后,她又飞快的洗菜。男主人就在那里剥葱掐蒜刮土豆皮。林意琳基本插不上手。他就坐在灶门口添柴,一边跟他们拉话。

原来这两口子不是本地人。他们从甘肃来到这里割漆,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割漆的黄金时间是每年的七月到九月。按说,这个时间段,他们应该待在家里。但是,因为那洗不净的满身黑漆,他们就没法在家乡生活。他们在镇上行走,人家就像看怪物一样。娃娃们跟着他们喊:黑人!黑人!还有一层,因为长年在山林里出没,回到家乡的小镇上,他们就睡不着觉。

女主人说,睡不着觉,那可急死人喽。

女主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毕彩云。

她说,我妈生我那天,雨过天晴,漫天彩霞。爸爸就给我取名彩云。幸亏他们死得早,若活到今天,看见女儿这么黑,还不给我改名黑女么。

林意琳很喜欢女主人的爽朗。

他问,这山林里平时就你们两个吗?还有没有别的割漆人?

彩云大姐说,割漆人都是一个人一个山头。割漆的季节偶尔也会在路上碰到,那也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并不来往。

那你们若生了病怎么办?谁来帮你们?

彩云大姐呵呵大笑,说道,我们从来就不生病。山里空气这么好,水这么好,怎么会生病呢?

林意琳说,那你们收入还好吧?这么辛苦,这么孤独,收入不好的话,那就不划算了。

名字叫做金福的男人插话说,收入还不错。现在生漆很贵,收购价也要百元一斤。割漆季节,我们一天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

金福说话的口气,是很自豪的。但林意琳一算,三个月也不过两万多元的收入。可这是怎样的辛苦啊!

彩云大姐的热心肠让林意琳意外收获了很多东西。她麻利地备好了菜,就滔滔不绝跟林意琳讲山里的趣事,说到八九月割漆的季节,常有记者来采访,她翻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画报和报纸,指着他们的照片自豪地说,你来看,你大姐我和你大哥他,也出过大名哩,我们都上过画报和报纸。

林意琳就看见,满身漆黑的彩云大姐和金福大哥,像蜘蛛人一样悬挂在漆树上,他们嘻嘻地咧嘴笑着,露出灿烂的白牙,有一张照片,彩云大姐还做了个剪刀手势。悬挂他们的漆树上有很多三角口,上面插着接漆的器皿,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滴滴漆液如透亮的眼泪一般。这些发在画报上的彩色照片逼真而清晰,下面还配有说明文字,标题很大:快乐的割漆人。也许是林意琳天生多愁善感,他看着这些照片,非但不快乐,反而很酸楚。他想,多么没有心肝的记者啊。他怎么就从割漆人身上看到了快乐呢。

然而,彩云大姐的确是快乐的。她说,因为割漆收入好,他们已经在家乡的小镇上盖起了三层小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说得过去。只可惜这些年把老人娃娃丢在家里可怜。

林意琳问,你们的娃娃多大了?上学没有?

彩云大姐说,我们一心供他们上学哩,可他们不上。大儿子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女儿勉强读了高中,如今也到浙江那边打工去了。农村娃,没几个愿意上学的,都是打工的命。

这个话题沉重了。林意琳赶紧岔开,说,我们的人快来了,咱们赶紧炒菜去。

彩云起身,用塑料袋将那些宝贝裹了又裹重新放在枕头底下。林意琳就想: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快乐的割漆人。但他们的确是了不起的割漆人。

好在雪玲带着工人们来了,不容他再多思多想了。

饭菜做好,第一拨儿肯定是让年纪大的人先吃。林意琳和雪玲父女都安排在第二拨。下苦力的人吃饭都是饿狼一般。那风卷残云般的进食状态引得林意琳他们口水直流。他们赶紧走到外边去,以度过等待吃饭的煎熬。

轮到林意琳他们吃饭的时候,他端起碗,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彩云的黑手,肠胃里还是剧烈地翻腾了一阵,但他还是咬牙吃下了第一口。吃下第一口,第二口就容易下咽了。也是饿极了。他们也吃得狼吞虎咽,话都顾不得说。

劳动生活的确是没有浪漫可言的。他们撂下饭碗就出发了,为的是赶天黑前下山。彩云夫妇一直把他们送到星子梁上,一副难舍难分样。雪玲说,回吧。回吧。我若再有机会来,一定给你们带些橡皮手套。

彩云大姐说,别操那个心。以前也有人送过。可戴上那个怎么干活呢,接漆的小斗子那么娇贵,稍不留心就撒了,戴手套根本不行。好在这大山里就我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也没有外人,黑一点也不要紧。

听她这么说,雪玲也就不好再坚持了。

林意琳对彩云大姐说,我会永远记着这顿饭,记着你们。

彩云大姐说,你不嫌弃我的黑手做的饭菜,我很感激你。我也会记着你。那年有几个城里人来爬山,他们就吃不下我做的饭菜。大夏天的,一锅饭菜只好倒掉,我伤心了好几天呢。雪玲姑娘说,你在他们那边种玫瑰花呢。等到天再暖和些,我去看看你的玫瑰花。

林意琳说,欢迎你和大哥都来参观。下一步,我们马上要盖厂房,还要盖几间住宿的房子,你们来了可以住下。品尝我们的玫瑰花茶和金银花茶。

彩云大姐突然用手揉眼睛。

林意琳说,你怎么了?

彩云大姐拿开手,眼睛红红的,望着远远的天边说,谢谢你们两个把我们当人看。

林意琳诚恳地说,快别这么说,你们是高贵的劳动者,我今天受了好大的教育呢。以后,我还要常来向你们学习呢。

彩云夫妇把他们跟了老远,一直到山的那一边,回头望去,还能看见山巅伫立的两个黑点。

张虹,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安康市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出口》、长篇报告文学《白河纪事》;中篇小说集《都市洪荒》《记住月亮升起的地方》《魂断青羊岭》《黑匣子风景》《野蔷薇》;散文集《婆屋那边的事》《心海拾贝》;诗集《红我的颜色》等14部。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国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21世纪年度中篇小说选》;获首届吉元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首届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第四届特区文学奖、安康市政府文艺创作精品奖一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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