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斋文化邂逅大明宣德炉

邂逅大明宣德炉

文/安然

那只炉小巧玲珑像落入凡间、满面尘土的精灵,如果我也像过客从她面前走过,没将她从众多物什中拾出,她也不会搅动起我的一番心事。

那是一个暖冬,一场雪也没落下,但严冬仍不容小觑。看不到这座山郡的雪景真是一种遗憾,清人王士禛曾极赞它的美景:“郭边万户皆临水,雪后千峰半入城。”千峰之中有一山,名曰四里山,如今四里山的出名出在它的山坳里有一处旧货市场,虽不像北京潘家园、上海城隍庙那样驰名海内,却也为老城里的人们多了一处破愁解闷的去处。

一场冬日清晨的大雾刚刚散去,市场里便已人头涌动、熙攘如旧。我为逃世而来,一心不愿与众生在大道上争路,抬眼见到一条斜插入山的小道,就溜达了进去。山野间果然清闲了许多,不见了游人相拥,一个挨一个地挪步向前的大场面,倒有些荒凉。又行了里许的模样,从一处突起的巉岩下拐过,便见一些人静静地立在道旁,脚前的地上都铺着一块方布,上面摆着十几二十件的小物件,原来不知这里也藏着一处卖场。走过一摊又一摊,却没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只是这里安闲,可以驻足把玩,权当是给门可罗雀的摊主捧个人场吧。

正感平淡无奇,忽然一眼扫过一片暗红色的图案,那图案与众不同,流畅、繁复如一团火焰,我定睛细看,仿佛有一颗火星儿跳入了眼里,那分明是一些文字!

这是一种外人眼中的“天书”,拳曲如蝌蚪文,却被老回回们珍重非凡,称之为“经文、杜阿”,只要看到它,一个回回人就会心领神会,仿佛在茫茫世间找到了神圣而无言的认同,否则,一个回回将如何识得另一个回回呢?我将炉身反转过来,看到一行秀丽的小字:大明宣德年制,一时心头烘热,暗叫道:“宣德炉”!

说起这宣德炉,大有一番来历。话说郑和当年下西洋,前六次都在永乐年间,永乐皇帝龙驭上天,出航的历史似乎就要从此落幕,正是这个年号“宣德”的皇帝批准了郑和再下西洋的请求,遂成全了郑和七下西洋的全功。在这最后的航途中,郑和舰队的一支奉命朝向了天方,老骥伏枥的统帅再未返回,南京城外牛首山上的那座“马回回墓”里传说只葬着几件旧日的衣冠。宣德皇帝是明成祖朱棣之孙,虽是一代承平天子,但颇有乃祖之风,武功文治皆不在话下,他在位期间曾命工匠制作了一批做工精美、器形优雅的香炉,享誉后世,为历朝历代所追捧。所以,官方、民间的仿制也就从未停辍,既有明朝中后期的仿品,也有清仿、民仿,不过,这些都记在了那位宣德皇帝的名下,统称“宣德炉”。

只是这些还不足为奇,奇的是在“宣德炉”的器身上时常能见到阿拉伯的文饰,这在汉文化的海洋里就颇显另类了。后世的达官巨贾竞相以收藏有一件“宣德炉”为荣,一件件“宣德炉”飞入王谢之家,而二十世纪政治风暴又使这些藏在昔日贵族手中的珍玩重又流落民间。世事无常,缘聚缘散,向来如此。

我见到的那只“宣德炉”混迹在一批斑驳锈绿的铜器中,紫铜打造,器形不大,一手可托。我将它托在手上周身上下略略打量一番,心中一阵激动:好美的宝贝啊,终于相逢了。

然后,我起身离去,没给在一旁呆呆望我的摊主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语。我就不吱声,先憋憋再说。

从这头走到了那头,我的心思还牵挂在那炉身上,生怕转身它就被人拿走,那一刻,落入眼中的任何物件都变得黯然失色。就这样神不守舍地转了一圈,我又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过客转悠到了那处地摊附近。

从这里的老板手中拿东西需要毅力与智谋。他们来自天南地北,转战于偏僻的乡村与繁华的城市之间,既买也卖,大都历练成难于应付的老江湖。你需要有识货的眼力,能估量出一件东西的大体价值,又要了解这里时涨时落的行情,同时,还要有临场的口才,揣度得到老板的心理价位,才有“捡漏”的可能。最起码,不必挨宰。

不知是我志在必得,还是对方太急于出手,我那次侃价侃得收放自如、有如神助,事后都觉得自己是超常发挥,十足运气。

“你想多少钱买?”这个男人长着一副南方面孔,说话没有口音,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大概已经看出我对这只炉的流连,口风变得很紧,看来轻易不肯杀价。“你卖家出个价,我们才好商量嘛!”说实话,我对这只炉,他想卖多少钱,并没把握。我和他开始一通儿乱扯。其间,老板的漫天要价一度从八百降到了五百。这个价,我也出不起。可我不愿放弃,事情变得义无返顾,我已经绷紧的心涌起的神圣感让我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已关乎自己的良心:仿佛我正介入一件大事,面对的是一个落难的回教女子,不容我撒手不管。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我故作深沉地问。

“乡下”,对面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小老板答得很随意。

“乡下?你不实在!你不跟我说实话,咱这买卖就没法儿谈了。”

“你真想要?这东西是我从阜阳收上来的,从一个老乡的家里,以前他们家可能是大户吧,有点老货。”

这番话听起来半真半假,很多卖主为了抬高自己东西的身价,都会编上一套说辞。但阜阳这个地名却勾起我一番心思。若这件东西真是来自淮北那一带的农村,倒是有故事的。淮北也是回回一方重要的生息之地,话本传奇流传的“十大回回保大明”中的主人公们就出自那块方圆百里的田亩之中。也许是哪家人将家里用不上的旧货卖与了来收废品的人,而这家人又和回民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越想越多,又不能解透。

翻来覆去地观看中,我已查验过炉底的款识,没错,就是它!这让我朦朦胧胧地想起“宣德炉”的一段典故。

“这东西仿得也太粗糙了,这样的铜,那时候哪里有,你再看看底下那些字儿,你仔细看看。”

我将铜炉交到老板手中,刚才还在呶呶不休的他停了下来,一脸莫名地看着我,他并不知道我出招了。

他站到了太阳底下,将炉底翻过来对准了阳光。

“没什么呀,不挺好吗,你到底要不要啊?”

“你再看看那个‘德’字。”我故意露出一丝冷笑,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怎么了?”

“那个‘德’字是个错的,它中间少一横!德国的‘德’字是那么写吗?”

确实,那个写“大明宣德年制”的人当年确实少写了‘德’字中间那一横,他大概写的是一个异体字,这个喜欢写异体字炫耀才学的人就是那位宣德皇帝。御笔亲书,“宣德炉”下的底款也就这么一代代传了下来,即使是仿品也不例外。

我看清了对手慢慢泛红的脸颊,那是紧张和心虚!他开始吃不准这件东西了,大概在埋怨自己看这件东西的时候打了眼,没瞧仔细,让一件粗制滥造的赔钱货砸在了自己手里,倒霉透顶了。我像一位猎人看到了一只没跑的猎物那样欣喜若狂,可我还要不露出马脚、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以后的较量中他的态度不再像几分钟前那样倔强,一副十分镇定、不急于出手的样子了。现在,他要堆起微笑来讨好我了。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下来,这只古拙端庄的旧炉被我以一百元的价钱拿下,这个价也就是一堆废铜的价!

我抚摸着这件“宣德炉”那细腻圆润的胴体,刚才的兴奋随之松懈,一种激情过后的快意在这个寒冷的冬日烘热了我的身体。

小老板也有自己的算计,看样子他很高兴能和我做成这桩买卖,他自嘲地说这是一天来他第一次开张。我并没立刻抽身离开,而又在那里与他盘桓了一会儿,闲聊中我客气极了,也许是因为觉得对不住人家,要在心理上有所补偿,我亲热地和他聊起他是哪里人,怎么收来的这件东西之类的话题,我告诉他,我不在乎这件东西的真假,图的就是喜欢,而且我还告诉他上面写的是阿拉伯文,之前,他一直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佛号”。

冬季响晴的天空明澈、清凉,我站在一箱箱花前看着。旧货市场什么都卖,也卖花,但不是那种水灵灵的鲜花,而是美人迟暮的干花,像旧年的金银花、合欢花、玉兰花、闹羊花、野菊花风干之后,来到这里就又成为人间的一味药。

我那一刻的心情就像这些冬季里的干花一样“性寒味甘”。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广场一角里的他们。你一定见过他们,在都市的公共汽车站、过街天桥或地下通道里,他们身上搭着几张色泽鲜亮的动物皮毛,头戴白色小圆帽,沿街贩卖。我最早是在九十年代才在街头见到他们,那最初的景象真是吓人一跳,他们的面目、打扮活像一群身着兽皮闯进城市里来的游牧人。那是我自西北来的远亲,虽然我与他们往日形同陌路,今日也无交情,但此时我突然就有了要与他们分享快乐的冲动,一件和回回有关的东西终于回到了回回手里,这样的小快乐在人间也难得。

“塞俩目阿来库目!”

他抬眼看了一下我的眼睛,然后流利地回了塞俩目。

我和一群人中留着羊角胡的老者寒暄了几句,才拿出了“宣德炉”。他和他身后戴白帽的后生十分惊异地端详着那只炉,眼光都亮了起来。然后,他们抬起头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也看他们,仿佛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寻找着某种注定被似水光阴冲淡了的东西。老头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一个劲地说自己不识的,然后很难为情的样子向我讲起自己在老家进寺学过经,但还是不识得上面的阿拉伯文。我有些失望,却说着没关系,正这样说着,老头忽然略想了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去向远处招了招手。

“帮着看下子!”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两个卖葡萄干的维吾尔汉子从人海中闪了出来。我暗暗吃惊,一个老回回竟引出了两个维族人。

一个小伙子看了一眼,就念道:“安拉乎艾克拜勒。”那张极自尊的红黑脸膛上一根根的胡子碴像倒刺一样直竖着,维吾尔人典型的尖尖下巴,让我想起了童年的阿凡提。我对维吾尔人的答案深信不疑,阿凡提怎么会错呢?知道了答案,我很高兴,为了表示感谢,我买了维族小伙的一斤葡萄干。他像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与我更多地交谈,只是在用台秤称葡萄干时冒出一句半生不熟、语气很硬的汉语:“你也是回族?”这些远方的来客们似乎都不相信在这座城市里还活着一些土生土长的回族人,世道和光阴将他们打磨得走形了吗?我已不是第一次买维族人的葡萄干,超市里也卖这些东西,可我还是喜欢从偶尔碰到的推三轮车的维族人那里买。这些生活在故乡之外的人有着花帽之下永远疲惫的身影,远远的就能从人海中把他们从这个城市里的人中分辨出来。

但后来,我就听到了否定的说法。

“这是‘俩引俩海引兰啦乎’,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当过阿訇的老爷子说。

他对我带回家的这只“宣德炉”也很喜欢,只是他告诉我,在我们那里的清真寺的“米合拉布”上就画有这一图案,这是“清真言”中的第一句,它是伊斯兰教中最为经典的箴言,是对全部教义的微言大义。

当孩子出生的时候,阿訇会将这段话吹进他的耳朵里;当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会想起将这句话再次念出来。

我的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狂欢,然后乐极生悲,真相是市场上的所有人其实都不认识这段著名的经文。一句在生死两头都能听到的话会没人认得它的写法?我感到失望,同时有一丝悲怆。

作者简介

崔浩新,笔名安然,山东济南人,回族,自年开始从事小说、诗歌、散文的创作,至今凡有数十万言。曾参加第六届全国回族作家笔会、边缘民族现代诗大展,国家“十二五”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中国回族文学通史》收录个人小传。小说《城关深处的回族美女》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回族卷》(中国作家协会编,作家出版社),组诗《现代西域诗草》入选《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唐晓渡、张清华编选,江苏文艺出版社)。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培训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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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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