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冈岭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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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上面蓝色小字“青冈岭”,可   彦为回到生产队立即召开了队委会。副队长李林豹汇报了一个月来队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首先谈到的是:“我们所收的晚秋粮食全被大队收去统一分配去了。我们只在背地里藏下了很少的小米和土豆。伙食团差不多又回复到过去的处境。相继几个体子虚弱的老者已到阴曹地府去了。阴阳本来只隔一张纸,他们轻易地就过去了。”说到这里,这个男子大汉已稳不住,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翠姐更是伤心得头昏目眩,抽抽噎噎地说:“黄二嫂已跟他死去的男人去了,丢下一对儿女,无依无靠,该怎么办嘛?”彦为听着听着伤心的程度不比他们浅,可他却镇定自若地说:“把他们接到食堂里来住下,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让他们再饿倒。”

  “姬队长,你来引领着我们种出这样多吃的,眼看有点望头了,又被大老鸹一嘴叨走。当初哪个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晓得是这个样子,还不如不种,大家也好落得个清闲。”杨老头很赌气地说。

  “杨大伯,话不能这样讲。管他怎样,我们伙食团还是比其它伙食团稍微好一点。我们做出的粮食虽被大队收去统一分配,我们得回的那一部分比其它队得到的还是要多些嘛。再说,我们给大队多做出了粮食,也是一件积德修阴功的大好事,不要后悔。”

  “姬队长这片善心又有多少人知晓呢?好多人都知道:‘人善被人欺,马驯被人骑’,太过于善了,也不得好处。据我了解,那些生产队的人,一个二个干活时仍在磨洋工,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你病了没去到处看看,除我们这个队种的小麦长得唬唬响,其它的一长出来就黄了、蔫了。他们到底在干些啥,天才晓得,连种子都没收回。”杨大伯说了呆呆地望着彦为。翠姐接上大伯的话说:“杨大伯,你别提了。种小春是一股妖风,哪个顶得住?喜得好天老爷保佑,我们这个队最偏僻,没人来成天盯住。再是姬队长有本事,才躲过了那股吃人的妖风。”翠姐还想说下去,彦为一听她又在表扬自己,立即把她的话止住,问:“翠姐,现在伙食团的菜蔬供应得上吗?”翠姐一听鬼火冒,气愤愤地说:“社员们看见自己种出的粮被大队收去了,做起事来也无心肠,哪还有心思去把菜种好?”翠姐无可奈何地把身子扭向一边接着说,“若再这样下去,我也不当这个炊事班长了。队长,另找高明来做这行。我看到大家抬着一碗清汤汤去下那几口饭,我心不忍呀!”

  “翠姐,我们切不能被眼前的一些困惑吓倒,对生活的信心不能失去。我们还是把‘瓜菜代’这件事放在头等大事上来抓好。不管怎么说,活命是最要紧的。人命大于天嘛!立马开个社员大会,地主富农也得来人参加。

  在会上彦为反反复复地解释了有关以大队为核算单位的政策之后说:“遍天下都是这样干的,我们是无法去改变这种做法,但我们可以自己动手使生活过得稍微好一点,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首先我们要继续把蔬菜种好,大家要相信,经过劳力种出的蔬菜总比那些野菜、树皮更养人。”当谈到几家地主富农分得的菜地,被大队来收了时彥为愤怒了,说:“我们作为一个人首先得分清好和坏。连是非好歹、罪恶与功劳都分不清,就太枉自为人了。人家分明有功却硬说人家有罪,这太昧良了吧。我们对几家地主富农在劳动上不能去分贵贱,他们与我们都是人呀!队里马上把那几分地划回给他们,帮伙食团种好菜。”翠姐忙对彦为说:“在前些日子里,他们上缴给伙食团的菜最多,依我说在这方面他们该戴大红花。”彦为接上说:“这就没必要了,只要全队的人从心底里都谢他们,比戴那些虚无飘渺的花朵还光荣千百倍。”

  散会后彦为带上民兵排长和李林豹二人去走访了几家地主富农,鼓励他们积极劳动,给生产队多作出一些贡献。第一代地主富农毕恭毕敬站着聆听,说彦为功德无量,并要把队长的一字一句铭记在心头。第二代地主富农说:“姬队长,你不要为我们说话,你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为了我们害了自己。就是你拖我们出来斗、来打,我们不会怪你、怨你的。我们这里是山野地方,人都不像你们外河地方那样豁达。”

  他又去看望那两个十多岁的“地主崽子”,关切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其中一个名叫方兴的说:“治安员要我交待罪恶,我说我们给伙食团种菜,是生产队分配给我们的任务,不是我们去抢土地来做的。”另一个叫阳轩的说:“你们可以去检查,我们家里没有一个火星子,从来没有煮过队里的一片菜叶叶来吃。这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开打。”彦为惭愧地说:“我身为队长没有保护好你们的人身安全,对不起了,请原谅。”方兴说:“队长,我们不会恨你的,就是对那些打手,我们也不会去责怪他。只恨我们自己命不好。”

  彦为见他二人说得可怜,只暗暗地深表同情。但一触及到其深层的原因就不寒而栗起来,不想也不敢去深层地接触这深不可测的境地。只是说:“我多希望你们也能不断加强学习,给生产队多做出一些贡献。”阳轩、方兴领会着彦为的谈话,进一步地对彦为产生了好感。心下在说:“这个姓姬的,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是懂得起‘人之初性本善’的。可惜,遇着了这样的良知,自己却不能接近,仅是单方神交的朋友罢了。”

  彦为们来到袁老三家,耽搁的时间最长。见他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呻唤着。彦为走到他床前,抚摸他还肿得很高的额头,慰问道:“老三,还疼得厉害吧?”

  “不疼了。姬队长,谢你来看我。”老三说后,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夺眶而出。彦为痛心地说:“老三,我没保护好你,我有罪呀。”老三他妈说:“姬队长,你能来看他一眼,我们再大的怨气都散了。我们全家多谢你。”

  彦为摸出自己的工资钱,递给老三五元钱,说:“你拿去买点药来敷敷。”说后同林豹、排长一起离开了老三家。离开时心下仍在思量着:“老三会残废吗?”这一幕彦为至耄耋之年,只要有人提起他当生产队长时的事时,首先就想起了老三。霎时,老三那纯真可爱的样儿又会浮现在他眼前,进而又勾起了他一阵自责和痛惜之情。

  大年一过春耕生产就快开始了。这个队的大劳力们总不想再大干了。东方德老人说:“我们收获的小米、荞子虽被大队收去搞统一分配去了,但我们的伙食团比其它的还是要好一点。若不干哪来这‘好一点’?其实,这年头我们大山里并不荒呀,天老爷也知人心,过几天又洒几颗雨点下来。人在焦心,麦苗儿可仍长得欢。一晃麦穗大吊大吊的快收浆了,我们又有了一点望头。只要大家勤劳点是饿不死的。”几个队委会的深受启发。彦为为了安大家的心,他作了个分工:自己站在一线上去搞春耕。关于收获、算账的事全交给李林豹、祝丽青她爹和翠姐他们去搞,去应酬上边大队。这样一来,大家的干劲又来了。

  牛儿可不分粗粮、细粮、代食品,只要放它们在山上去,它们总是吃得饱饱的,哞哞地欢叫着,拉起犁来可有的是劲儿。彦为小时候试犁过田土,那时没大气力,拖犁头要把吃奶的气力拿出来。可现在提起犁把轻巧多了。每天扛上犁头出工在前,把大家带动起来。没十天功夫就把空田空土翻了一遍。准备插秧、种包谷、高粱、大豆。

  小春作物开始收割了,队里伙食团又上一个层次。彦为思量着:“他们吃的是自己种出的粮食,有什么过错?”于是装些眼睛瞎,耳朵聋。自己吃的是大劳力一等伙食,吃下的东西造出的热能也能勉强支撑身子骨。可程校长和几个副大队长每顿还是吃着二两六钱三的罐罐饭。

  一天程校长对大家说:“我要到河对门去办一件重要的事。”大队支书和几个大队部的人哪好过问他去干什么。因为他是下放队的队长,又是上级派来的第一副大队长。他身上无疑地就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早饭后他便去办“重要”的事去了。到河对门要经过第五生产队的地面。他翻过了几匹坡,走到了一个大弯弯头,举目四望见无一个人,他便动手拣土里遗落的麦穗和胡豆、豌豆,生嚼了一些来吞下肚子里。多吞两把后实在感到有点儿不舒服。陡然间想起自己身上有火柴。于是在岩缝里烧了一堆火,把拣来的麦穗在火上熛了熛,在手里搓一搓,把麦壳吹掉,一把一把地往口里送,嚓嚓地嚼了起来,好香好香!然后跑到泉眼处捧了几捧泉水来喝,慢慢肚子鼓胀起来了。这舒服味儿是好久好久以来没有过的。此时他还不满足,躬起背,很麻利地继续拣麦穗、胡豆、碗豆,把衣上的四个包包装得满满的,才大摇大摆地走回大队部。这时,太阳已偏西了,一阵凉风过后,兴头陡起,唱起了《××××好》的铿锵有力的歌儿,翻过一座山又哼起一段川戏。

  擦黑时分彦为担着犁头回到老队长家时,刚一进屋,隔壁的陈大娘煞有介事地向彦为报告:“姬队长,晌午时分我看见你们的程校长了。”此时的彦为已累得只想躺下,随口反问了一声:“大娘在哪里看见他?”陈大娘便把见到的情形要笑不笑地说了一遍。最后她说:“我也是去拣麦穗的,我见他在那里拣,我就躲进林子里去了。”当她叙述到程校长变成花猫戏脸时,她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那样开心。彦为也随之淡淡一笑,然后十分痛心而沉重地呼喊出了几个字:“程校长啊程校长!”

  队里那几块秧田里苗儿绿绒绒一片长得吼,蓬勃着无限的生机,正等着主人把它们插到平整好的一块块水田里,去长出那个金灿灿的秋天。人们虽正在度着百年来难遇上的“灾荒”,可一看到这些禾苗儿时就像喝了一碗蜜似的,甜进了心窝里。全队的男女老少都一个劲儿的各司其职。一场轰轰烈烈的春种春播在五山坡上下闹腾起来了。彦为踩在耙子上,高高扬起牛鞭棍儿,正在准备插秧的水田里耙第三遍。山坳上传来了一声呼喊声:“姬——队——长!”

  彦为一听便辨别出了这是宗星的声音,思忖着:“这样忙的时节上竟跑出来逛山游水,亏她还是个副队长!这姑奶奶实在不是种地人。”他紧拉了一下牛绳,吆喝一声,牛儿站住了。他抬头往坳上一望,见程校长、老唐、老李三人也来了。他们一起来不是游玩啊,定有要紧事相告。在这当口上找我何为?现在农村最最要紧的事是春种呀。他举鞭梢扬了一下,大牯牛又踩开大蹄,一步步往前走去。

  “彦为,你歇一会儿,我们有要事与你商量。”党校下来的老唐急迫地说。彦为仍注视着前头的田泥平展没平展,牛儿该怎么走才对,只是很随便地回答了一声:“有啥事,说吧,我听着呢。”

  四人已在田坎上蹲下,欣赏着姬队长的功夫和那健美的庄稼汉的肌肉。彦为上身穿上一件青色的火汗套,腰间系上了一块长白帕,下身的短裤早已被泥浆溅得来麻麻花花的。宗星越看越是喜欢,心上默念着:“好娴熟的农活本事,跟着他一辈子是不会饿肚子的。”她越想越远,傻呵呵地望着他入了神。

  “彦为,你上田坎来,别干了。我们几个要马上离开这里。”程校长急切地对他说。彦为诧异了,问道:“什么,你们要回学校去了?”老唐解释道:“不是,是工作调动了。”

  “调动,调到哪里去?”彦为有点慌了,急迫地问道。把那块田耙完后,把牛拴在一棵小树杆上,与来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宗星有意走近去挨着彦为坐下。

  程校长慢条斯理地传达:“县里要组织一个搞农村工作的工作队伍。我们四人和朱校长再加上你一共六个被点名了。后来公社书记到县里汇报工作,听杜安川书记说要把你留下,作为一个典型来抓,让你继续当好生产队长。但组织部门不同意,一个姓洪的组织干事说,要把你留下可以,但不是当生产队长,是当下放队管理组织工作的大队长。”

  “乱弹琴。要不我就继续当生产队长,要不就跟你们一路去搞中心工作。你带下来这伙人我是管不住的。你们没看到吗?其中有几个做得来活路的?想一年内改变人家故有的思想和生活习惯,简直是在白日做梦。再说教师这样缺少,又偏要把这些能教书的人弄到这个地方来搞什么锻炼、改造,简直荒唐得不可思议。请问你们几个,一年来你们改造好了哪几个人?”说到这里彦为思忖了一下,又问,“你刚才说安川书记,他是公社书记管得了这事吗?”程校长忙说:“喔,我还没跟你说清楚,杜安川书记已调到县头当管农业的书记了。”彦为高兴地跳起来说:“那嘛我就去找他,我愿继续当生产队长。”

  “你去找到他也是空事一场,这是组织部已决定了的。我们几个说的更不算数。我劝你还是要有点组织观念,不然你要吃亏的。”老唐很认真地说。彦为挺了挺胸,说:“吃亏我不怕。顶多把我开除出去。开除了我就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大爷,何乐而不为?”

  “彦为,你要听程校长的话。”宗星怕程校长冒火,不再理他,又阿告似的说,“程校长,是不是还是根据县里初步的确定,把彦为要回来,参加工作队。“

  “我何尝不是这个想法。一则他能在我身边可帮我做很多事。”说着他挨近宗星的耳朵细声地说,“二则又把你们两个撮合到一堆了。”程校长笑着很鬼祟地吐出了自己的心思。彦为看到他滑稽可笑的鬼样儿问道:“程校长,你在说些啥这样见不得天?”宗星一张脸顿时像红透了的苹果,头扭在一边。她是在激动,还是在感谢,还是害羞呢?

  “我这个人一辈子都在成人之美,但总不如人愿,反倒让别人不理解。”程校长起身拍拍彦为的肩膀说,“我们在这山上口都坐干了,是不是到你住处去找杯水喝?这事情已明摆着,下午栽秧,你怕不能去指挥他们了。”

  彦为看着程校长特别认真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慢悠悠地走在前头引他们四人到老队长家,请他们坐下后他只字没说就往伙食团那边去了,去跟翠姐说一声他来了四个客人,请中午多蒸上等劳力吃的四个罐罐饭。边交涉边摸出两斤粮票和一元钱递给翠姐。翠姐忙说:“姬队长的客人当然也是我们队里大家的客人,何必你来出钱出粮呢?我们队里还留有一点机动口粮,不会有影响的。队长放心好了。”彦为把钱粮放在桌上转身回到了老队长家。

  隔壁那个姓陈的老婆婆见程校长们来了,就吹红疙蔸火炖了一罐老粗茶抬过来请他们倒来喝。程校长谢了贤惠的老婆婆两声。

  彦为回到屋里,程校长才正正经经地对他说:“你的工作县里已是定了的,变动不了啰。明天我们几个就要到县里报到。你就接任老唐那一角,管理下放人员的档案,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使之安心下来搞劳动生产。一年满了,只要表现好的,可回校去教书或搞后勤工作。这方面你要反复向他们交待清楚,使他们别破罐子破甩。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去找了文教科党委书记。他们已初步确定了,估计你不能再回原校,到区校也不可能。我看几个头头的意思是要把你放到城区工作。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有缘人,才一同被下放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我这个人脾气怪,但我很珍惜友情。我们暂时分别,今后还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

  唐、李二人接声说:“你到城区来教书,我们就可经常见面。我们的孩子就可得到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老师的培育了。”这两个党员同志对彦为很感兴趣,认为他是“一个很有传统美德、积极向上的青年。可惜他在学校读书时的鉴定为什么那样糟糕呢?不然他完全可以入团入党,希望将是很光明的。”老唐把他那份档案抽出来后把其他六十几份个人档案交给了彦为。

  排长从伙食团抬来了饭菜,几个人大吃一惊。程校长去抱住一罐最满的罐罐饭,说:“你们生产队的罐罐饭罐里有这样多饭呀!”排长说:“这是干重活的人和体弱的人吃的,其余的没有这样多。”唐抬头问:“你们把这伙食分成几等?”排长笑笑说:“只分成两等。”程校长早已坐到桌边,看见那一大钵菜,上面还浮有很多油珠珠,更是馋涎欲滴。老李躬身笑道:“你们这日子过得比衙门里头还安逸,我干脆也到你们生产队里来当个社员算了。”

  宗星抬着蒸得满满的罐罐饭,急着忙说:“我吃不下这样多,咋办?”程校长把刨了一个大缺缺的罐罐饭支了过去,说:“咋办?给我。”宗星挟了好大的两坨饭给他,他高兴得眉开眼笑。老唐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边问:“彦为,你们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彦为看他两眼,因笑道:“你个自放心大胆地吃吧,干净得很呢。全是从田头土头长出来的,我们没偷没抢,粒粒皆辛苦啊!”

  几位吃了一顿饱饭后就要走了,程校长对彦为叮嘱道:“你把队里的事交待清楚后尽快到大队部去。那边几十个人等着你去领导,领着他们学习、劳动。我知道你不想离开五山坡,但我们是国家的人呀,哪里更需要你,你就应到哪里去。别迟疑,年轻人利索些!”

  宗星站在彦为身侧,磨磨蹭蹭地启不了脚。等程校长们走了半根田坎远时,她把嘴贴近彦为的耳旁,把千言万语凝成的三个字:“我爱你!”以坚定的语气说了出来,转身就去追赶程校长他们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姬队长惜别新故里

小组长急奔中沙坝

  彦为目送着程校长们,思絮烦乱。听到宗星的“表态”更是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举目见到宗星的背影,一下子又怀念起小乔的好。她那聪慧、开朗、亲近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历历在目的往事激起了他阵阵心潮,像无边的波浪在起伏。那无尽的眷恋啊使他痛彻心扉,一时他显得那样孤苦。他拖着沉重的两腿,挪回屋里,倒在床头。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无力地下床来,坐到窗前展开那一撂档案材料,一一看下去,越看心子越紧:这算什么“劳动锻炼”?五十多个人中,除几个暂留用的当年已满十八岁的“分子”外,就是土改时尚未满十八岁的地主富农娃儿,外加三个坏分子两个右倾分子。难道只有这些人才有思想问题,才是落后分子吗?才该弄来劳动改造?在恍然间又看到了宗星的档案。啊,她也是工商兼地主出身的。她的叔伯中有被劳改、管制的,还有被枪毙的。这家庭关系也真够复杂,可她没有一点儿地主小姐的气息呀。她是多么冰雪聪明,开朗的性子多像小乔。她才二十岁,多纯粹的人竟也入了这个被改造的队伍。在医院里她对那个邢科长的愤恨简直溢于言表,其间肯定有它的原因。未必这个邢科长真是个坏人?很有可能!她不是说过她被下放就是被他整的?这就正如我被那个憨包校长整一个样。只是各自的原因不同而已。下放,都是由私情而定的,并不是什么政策,或是某些坏人借政策来泄私愤。政策呀政策,什么样的人手握大权就有什么样的政策出现。世间万事啊,要到何时才能把做人的事列为头等大事来抓呢?彦为思絮乱纷纷的,想到了很多很多,由己想到他人,由人想到了天下。这档案里连程校长的都有,唯独没有自己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直快到吃晚饭时彦为才走出屋来,通知队委会的成员晚饭后到老队长家来开个紧急会。队委们一听他要到大队部去上任,各个都不依从,说要到上头去反映,不能让姬队长离开这里。经彦为反复说明道理(其实他说的也是一通违心的话),大家仍不服。彦为只好说:“每个星期我抽一天或两天回来同大家一起商量事,一起劳动,一起学习。”这样委员们才勉强不说话了。经彦为建议,大家同意由李林豹任生产队长,翠姐任副生产队长。农事经验丰富的东方德老人任委员,民兵排长也入了队委会,丽清她爹还是继续任秘书兼会计。

  李林豹主持召开了社员大会,欢迎姬队长到大队部去任职。不必多说,那个场面可激情万状。有几个老头子、老大娘说:“我们不能死留姬队长,死死留住他是在害他呀。他这样年轻,还可以去争个好前程。我们就欢送他走吧。”社员们口头虽再没说什么,一个二个却热泪盈眶,都在为他祈祷,望菩萨们多保佑他工作顺利,健康幸福。

  彦为向大队支部汇报了第五生产队新的组织情况和生产进度。然后与下放队新上任的大队长研究召开了一个下放人员的大会。在大会上这个姓葛的大队长,长篇大论了一番。彦为只向大家自我介绍了一下,有关下放队的事只字未提及,并祝大家好好生活,多多保重身体。

  这些人到大队后没分到生产队里去劳动。分成两队:一队去修马路,一队去筑山弯大堰。这两种劳动活儿可不简单,不但要技术,还要有很强的劳力才做得好。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知识分子们怎样吃得销?上边也给领队的说了:“只要他们做就行,不要过多地去强调效果。因为强调也是白费劲,他们确实没好的劳力。”这样,修堰的大半年还没筑起一丈高,修马路的还没修到四里长,那些路面上还不知能否跑车子?那堤漏不漏水、一涨洪水那堰垮不垮?全是一个未知数。

  为了适应“大好形势”,队里也开了几次斗争会,但也斗不出个名堂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岂能一朝一夕改得了?只好拖下去。拖一天算一天,拖一月算一月。决策者们是否考虑到了:六十几个人弄来“劳动改造”,学校里至少就有六十几个班无人上课。劳动又劳动不出一个好效果,这些人反而产生出了更多的思想问题。所以这“劳动锻炼”成了短命场合。“第一次下放劳动锻炼”后就再没见到“第二次”了。一位老农骂道:“这些憨包人全懂不起用人之道,该干这样的偏要弄去干那样,结果搞得二家不愿,大家不高兴。”

  彦为对这新的工作根本不感兴趣。到任后很少出面与这批人见面,好话歹话也不说一句。那六十几人中有几个老练的在下边议论:“这个姓姬的小子肯定成分好,不是下来就当生产队长”;有的却怀疑“他出身不好才被下放的。这下又调来管我们,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还是要提防点为好,谨防挨斗争。”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工地上只听那个新上任的姓葛的队长站在侧面瞎指挥一通。彦为呢,三天两头朝第五生产队跑。大队几个头头见他跑去是参加队里的劳动,并找重活儿干,也就没理他。

  这个姓葛的也是被下放来的。彦为看了他的档案,知道他是上中农出身,只因恃才傲物,常与学校头头闹个不停,又不服从分配,处处与校长唱反调,才下放的。到大队后只因他出身好,才任了第四生产队的副队长。这下提他来当了下放队的大队长。与彦为三两次接触,他知道彦为的底子厚实,言谈比自己也更胜一筹,便下结论道:“此人不可小觑。”所以他知道彦为往五队跑也不多说半句。一天他与彦为商量道:“这些人确实没干过农活,不管你怎么说法,其结果都等于零。你看我们该怎样展开工作?”

  彦为见他虚心,也就诚恳地与他交谈:“我们会有什么新办法呢?已下来大半年了,若到秋天满一年时能回校的话,我们在这里的时日已不多了,只好一切沿用程校长他们制订的规章条例。”自那次谈话起,彦为在一个星期里还是拿三、四天上工地去同队员们一起劳动。歇气时与那几个老一些的队员摆摆家常。大家对彦为都很感兴趣。认为这小子不但有些工作能力,劳动起来也是一个好把式,不像那些神蹦蹦的家伙。

  彦为发现这个姓葛的在发胖,长得红光满面的,走起路来风声响。可一到工地完全像个监工,指手划脚的一点活儿也不干。再一深入观察,发现他与伙食团管理员打得火热,称兄道弟的。彦为正式怀疑他在多吃多占。在这人人自危、保命的当儿他敢干这样缺德的事,非惩罚他不可!可惜,彦为这一决定晚了,正在下手搞他时,他背着百多斤重的大背篼在深夜里逃回他老家去了。彦为悔恨不及,人已走了,怎么办呢?去反映,自己手头又无真凭实据,只是长长叹息几声。后来听说他跑过贵州那边去“漂河”、行黑医、烧砖瓦去了。

  光阴荏苒,转瞬禾穗已含苞,包谷娃娃顶上的红须已在开始老色起来,秋收即将来临。一天彦为正要动身到五山坡去,邮递员给他送来一封信。在信壳上就看出是县府组织部门写来的。他撕开一望:原来是通知他到县头去开会,参加秋征工作。这明明是一条喜讯,可彦为犹豫了。一种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产生了,对这原始森林边缘的坷垃地他已产生了依恋,尤其对五山坡的老老少少更是瞻前顾后地思虑着。他喃喃地念着:“在那些挨饿受冻的日子里,自己病了,队里的男女老少都为我提心吊胆,拿人去请医生给我治病、找草药给我吃。自己从中得到多少亲人般的关照,我这一走何时再回来?很可能再没有时间来看望他们了。明摆着秋征一过,我就该回到学校去了。”但时间不容他多想,撩开长腿直往五山坡去。

  李林豹、翠姐们见彦为又回来了,虽是迎老熟人,可那亲热地呼喊,殷勤的接待依然是那样新,跟初见到老朋友时一样。他们见彦为的神色不像以往,林豹忙问:“彦为,你遇到啥不开心的事了,快给我们说说。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去做,不会做的我们会想办法做。”翠姐也跟着林豹催促彦为快说出来,好分担彦为的负担。彦为满怀离情别意地说:“我是来与你们告别的。”

  “告别?今后你不来我们这里了吗?”一贯悍性强烈的林豹,大半年来经过与彦为相处,现在变得精明强悍多了。他一听“告别”二字就产生了一种很舍不得的情绪。这情绪变成有几分责问的口吻说出来,“难道你看不起我们了吗?”翠姐更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和事情的来龙去脉,急促地问道:“姬队长,到底是因哪宗事,你要离开我们?”

  彦为见他二人着急,就把调动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二人高兴了,翠姐笑眯眯地说:“这是大好事呀。姬队长,我们祝贺你高升,就是社员们听到这个大喜讯也会高兴的。可你要记着我们,搞秋征,你就去跟县头说,到我们公社来,不就可以常回我们这里来了吗?”

  “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你们晓得,这里边有个组织纪律问题。上边分你到哪里去,还能跟他讲价钱不成?”彦为把实话实说了。林豹想了一想说:“彦为说的一点不假,个人拗不赢上头的决定。那嘛,你就在队里耍几天才去报到。借此,我带你去看看禾蔸子。它们呼呼呼地长,好大蔸哟。我看十年八年来都没有过这样一季好庄稼。你看了一定会高兴死的。”

  “不行啦。县里通知明天报到,你们不想我去挨一顿批评吧?”彦为说,“今后我不管在哪里工作,一定要给你们来信的。我也希望你们把队里的事,不管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及时告知我。我会尽到五山坡一个社员应有的职责继续给队里做事。这里已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是这个生产队的孩子啊。”

  彦为要远走的消息,像一股风没一个时辰吹遍全队,男女老少都知道了。尤其那十几个老年人更是舍不得彦为走。有的叫孙子牵着,有的杵着拐杖,有的三三两两约成一伙来了。他们的开场白就是再三挽留一阵。明知留不住,但心里话还是要说出来。东方德老人说:“看到我们队里要吃几顿饱饭了你又要走了。这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就是好,若能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我们五山坡就成天堂了。这集体合拢来干实在是比单干强十倍。上头为什么硬要来个以大队以公社为核算单位呢?那几个队十爷子九条心,咋个搞得好生产嘛?我还听有人说,今后还要以县为核算单位,这发疯的说法真的实现,到那时将是个啥样的光景,天才晓得。”

  老头这席话是想谈给彦为听到,好带到上边去,叫那些大头头们思考思考。这席话道出了彦为久思不得其解的大问题,本想附和着老头的话,借此谈点自己的看法,但经过在学校时的整风、反右和自己遭下放等等亲眼看到的和亲身体验到的,对此天下大事还是少说为佳。“祸从口中出”这真可谓是人们历经万般痛苦后总结出来的一条哲理名言了。个人只好秉承着中华民族的道德人伦的优良传统行事就是了。这可能就是作为一个小老百姓生存应遵守的法则了吧?目下这情形到底是个进步还是退步呢?此时的他只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句吹牛皮的大话。彦为对老头笑笑,说:“老大爷,我多希望你们健康长寿。我走后,会时时想你们的,我该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向围着他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弯腰礼。

  林豹一把拉着他,说:“饭都不吃一顿就走了吗?”说着伸长脖子喊道:“翠姐,你抓紧时间给彦为弄点吃的吧。”

  伙食团里除了有限的罐罐饭外就只有一锅淡盐无味的青叶叶汤。翠姐急得来转了几趟,焦眉烂额地向林豹苦笑,显得无可奈何,只字也吐不出来。林豹仍拉着彦为不放。彦为本满怀离愁别意,这时却装着十分轻松,莞尔一笑,说:“等队里鸡鸭成群,牛羊满山坡时,我再回来吃它三天三夜。”

  一语谈得大家从尴尬的忙乱中解放了出来。东方德老人说:“姬队长啊,你年轻等得到那个时候,可到那时我怕早已活够了寿数,作古人去了。”一种无限神往和遗恨在老头眼圈儿里回旋不止。他那尖下巴儿动了动,还想说点什么,可没说出来。

  彦为走了,在一片既寒酸而又热烈的依恋中走了。

  他回到大队部很麻利地收拾好那极简单的行李,与支书说声告别,放开双腿连夜连晚赶到县城。来到城边一家住宿最廉价的栈房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小食店里喝了一碗稀饭,就到组织部报到。那个同杜安川书记到下放队来看过他的老季正好也在报到处,一眼见到彦为就十分欢喜地喊道:“姬队长,这样早就来报到了。咋晚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不到我家来?”

  彦为像个小学生见到了自己最尊敬的师长一样,听他这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想喊他一声,又不知他的身份,只知他姓季,那就洋派一点称呼他吧:“老季同志,你好!”

  这老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今天开会后你就不要乱跑了,到我家去吃住。我家就在小礼堂后边那栋房子从左边数起第三间上。杜安川书记到地区开会去了。他临走时对我说了有关你的好多事,我想与你交交心可以吗?”

  “我已在管理伙食的办公室缴了粮票和伙食费,在街上打好了栈房,就不麻烦了。承得你的关心,待有空时我会来请教的,请你代我问安川书记好!”彦为说。老季以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心底里赞许道:“多固执多本分的小子呀!”

  开会了,主席台上正中坐着的就是这个老季。他到底是个什么官?一打听才知晓他就是县委管农村工作的书记季仲阳。

  季仲阳报告了这次组织秋征工作队的重要意义和紧迫任务,鼓励大家在这突击性的工作中要坚持原则,保质保量限期完成任务。然后由坐在季仲阳身边的另一位领导宣布了各公社的工作组长和成员名单。彦为被任命为到距县城一百捌拾多里路的中沙坝公社的工作组长,成员一共八人。彦为看这名单中下放人员只有自己一个,其中有两个是从学校里调来的,其余五人是由其他单位抽调来的积极分子。散会后各组集中研究了一下,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和所在的单位。彦为提出:“任务这样紧迫,我们去工作的地方又这样远,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今天下午就动身。”有三人反对说:“再忙,也得明天才起身。我们一下去就要住一两个月,是不是该回家去作作准备才走?”彦为见说话者傲慢无礼,很想痛斥他一顿,但思虑着:下去工作还要靠大家来做,不能因此就得罪他。只说道:“你们三个明天动身吧。我们五个午饭后就立即出发,望大家别误了工作的时间。”

  那时县内还没有一条完整的公路,只有几截路还在挖毛坯子,所以只能步行。这五人中有三个女的,怎么办?反正必须立即出发,能走多远算多远。三个女的虽已不是三寸金莲,但一上坡就七呻八唤的。彦为见了心烦,走到近四十里时对她们说:“你们三个女士后边来。我同小徐走前边去。”说了就加快了步子。走到七十多里时小徐说肚子闹革命了,建议道:“姬组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搞点吃的再走?”彦为停步问道:“在这十里八里都无人烟的地段上到哪里去找吃的?”小徐指着前边右方岩下的草房说:“那房顶上还在冒炊烟,我们转一小段路,到那里去看看如何?”彦为本没想到肚子里已没东西了,听他这么一说,肌肠就轱辘起来,不发声跟着他走。茅屋里只有两个老人。小徐问:“老伯伯,有吃的吗?我们拿钱跟你买一点。”

  那位嘴巴已扁下,两颊陷落的老婆婆回答:“有蓝子绿大豆,三元钱一斤,要不要嘛?”小徐说:“是不是可以少一点,两元一斤如何?”老伯伯在柴蔸火旁说:“要就二元伍毛一斤,不要跟我啰里啰嗦的。”彦为向小徐示意:“二元伍就二元伍吧,不要与人家论个高低。”小徐小声问彦为:“你买多少?”彦为说:“五六两吧。”

  “我们一人买六两。借用一下你的砂瓢儿在火上炒一炒,好吗?”小徐近于哀求地说。老婆婆转身去把砂瓢拿出来,称了两个六两倒在砂瓢里,很关心地说:“你去炒吧。”炒好后彥为对小徐说:“你抓嘛,剩下的是我的。”小徐用勺子大约舀了一小半在自己衣袋里,把砂瓢递给彦为,说:“这些是你的了。”彦为见这小子的好意,他不开口,抬着砂瓢约倒了五两多一点点在自己预先准备好的手帕上,剩下的全倒入小徐衣包里去了。

  豆虽有点烫人,但两个年轻人却已放了几颗在口里。一嚼,好香啊。他们把钱付给了老婆婆,精神抖擞地又上路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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