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翼,年生,彝族,昭通日报社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中国首届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大家》等发表小说多篇(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年度中国中篇小说精选》《年度中国中篇小说精选》等;出版有《土脉》《寒门》《割不断的苦藤》《马嘶》《岭上的阳光》等十六部;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云南省文艺精品工程奖、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云南省优秀期刊编辑奖、云南省少数民族文学精品奖。
六
我全身汃软,像是被谁抽走了全部的骨头,咳,忍不住的咳。母亲端来一碗肉汤泡饭,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了,但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我嗅了嗅,那肉味让我不舒服,摆摆手让妈妈拿走。妈妈流着眼泪,要我硬撑着喝下。妈妈的话,我当然爱听,便依着她,努力喝了两口。可还没有咽下,却突然呕吐。妈妈脸上的担忧比皱纹还多。妈妈说:“儿,你怎么啦!”我摇摇头,她把手伸进窗口来,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天,你发烧了!”我发烧了?这于我,可是多年没有过的事情。自记事起,除了近几年的疮疖,我可从来就没有病过,发烧从来就没有过的。现在,我尝到了生病的滋味。听说我的情况,父亲来了,他掰开我的眼睛看过,让我伸出舌头看过,父亲叹了一口气。“听我话没错,儿子。”父亲终于叫我儿子了,“你这病来得不轻,宿根太久。”“是啥病,爹?”我说起话来,气若游丝。“?貀找上你了!”很快,父亲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药汤,要我喝。这次的药太苦,甚过黄连,勉强喝下,却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阿搏和那几个人又过来了。他们似乎没有了之前凶恶霸道,没有之前精神。几个人走起路来,脚步松松垮垮,像是酒喝高了。
“乌斯都,能弄到钱了吗?”阿搏说话像是在哼。
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全家团年饭桌上,要是没有碗肉,锅里没有米,壶里没有两斤酒,孩子没有换件新衣,那可是说不走的。他们几个今天再得不到钱,这个年肯定是过得凄凉。电话打给贾二哥,还是关机。曲比像是给抽了筋,全身晃了晃。
我说:“要不,上山,去弄几只野兔、麻雀来也行。”
我说:“要不,下江里捞几条鱼上来也行。”
“我非常不舒服,头昏,我像有些发热。”曲比摇摇头说,伸开五指,去支撑快倒的头颅。
“我也非常不舒服,心慌,想吐。”阿搏说,“我们不想过年了,我们要钱,医院。”
说着,他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我也开始咳,吐。整个院子里,咳声一片,此起彼伏。家里的黑虎惊慌失措,围着院子不安地跑动。父亲一直在观察我们,看我们这个样子,说:“没错,是?貀找上你们了!”
?貀来了,?貀找上我们了!听到这话,像在法庭被判了死刑一样,一个个呆住了。父亲让他们分别到旁边的牛厩、马厩、羊厩里待着。“不能回家过年了。”父亲说,“不能再把?貀带回家,祸害你们的亲人。”那几个本来要走的人,被吓倒了。“肉体好治,罪恶难消……”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好好待在这里,别乱走动啊,我给你们清洁干净。”几个人商量了一会,不敢走了,乖乖地听父亲安排。
那一天父亲特忙。早上,我从窗口看到,他背着背篓,扛上锄头,往后山去了。晚上,父亲背着沉重的背篓回来。那背篓装得满满的、沉沉的。那都是金沙江边十分珍贵的草药。有治身浮肿的青蛇藤、止搔痒的龙芽草、治皮肤溃烂的凉山乌头、治痄肋腮的红毛虎耳草,还有狗屎椒、崖爬藤、琉璃草、闹羊花、马先蒿、鬼针草、独脚莲、紫萁……其中也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东西。母亲悄悄地告诉我,父亲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父亲将那几十种草药洗净,有的切碎,有的打浆,有的捶成粉末,有的则制成药丸。这些一一弄好之后,父亲在墙角的杂物堆里找出他此前驱鬼用的牛皮鼓、羊角卦、锣、铙、镲。他走到畜厩前,问了阿搏这些年打工的地点和经过的路线,特别是从沙城回来落过脚的地方。父亲用雄黄在院子中间画了沙城的地形,在里面点了盏油灯,烧起艾叶和松柏枝叶,然后围着跳了起来。一边跳,他一边唱。父亲走到马厩边,问了曲比停留过的地方,父亲用雄黄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江三峡,然后又一边跳,一边唱。当父亲知道,我们不止一次地往返于马腹村和沙城之间,便又画了一条蜿蜒的、起伏的、粗壮的金沙江。父亲将羊皮鼓敲得一次比一次激烈,粗糙的嗓子吼出:“山将?貀除,压进十八层地狱;水将?貀除,推到东海龙王处;风将?貀吹,吹到天边沙漠去;雪将?貀冻,永生永世不复苏……”
这样的活计,懂的人说它是民族文化,是马腹村祖先留给后人的文化遗产,值得保留、研究和推广。而也有人认为,这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人不像人,医不是医。甚至会讥笑、讽刺、挖苦、打击。父亲很小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学来。他曾亲眼看到爷爷被捆起来,脖子上挂一个牌子,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爷爷被吐唾沫,扔石头,关牛厩。他们认为爷爷是搞封建迷信,是装神弄鬼,是愚弄村民。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爷爷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此后,父亲一直躲躲闪闪,畏畏缩缩,活得很是苟且,生怕有人晓得他还能做这样的活计。有一年地震,村子里一下死了七十多个人。救灾结束后,父亲躲在屋子里一个月没有出门。我逃离马腹村后,他认为家屋不顺,也是关门闭户。他躲在屋子干啥?祈福。后来上面对民族文化重视了,有专家到金沙江沿线的村寨田野调查,来到了马腹村。他们找到父亲,坐在火塘边,烤了三个晚上的木柴火,喝了好几泡罐罐茶,说了一大堆文化遗产的好。
“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懂马,同志,如果要买马就找我,保准给你们选到骏马。”父亲硬是不松口,“当然我还懂草药,要是有个跌打痨伤啥的,头疼发烧啥的,我也可以尽尽力。”驻村扶贫队员也来找过他,请他主要负责,成立专业合作社,组织村民将草药种植、生产、销售扩大化,既给他人减少苦痛,又给大伙增加收入。他倒是听进去了,为此做了不少事。现在呢,他不管了,不顾了,不怕了,他为将?貀驱走,神药两用,使出了种种手段。
今天是大年三十,再过几个小时,新年就将到来,远处祈福的火炮连绵不绝地响起,硫黄、木炭和硝石高温后的香味,轻一下重一下地钻进鼻孔。寒风吹彻,星星点点的雪粒落了下来。冬天到了极致,上天就会给马腹村这样的礼物。这时,情况不妙的已经不只我们几个,群中还有一些人也在低声咳嗽,或者躲到人群外搂着心口发呕。?貀开始发力,再不加以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在父亲的指挥下,很多人参与,扛来木柴。这些木柴是父亲准备下一年生火煮饭、取暖的全部燃料。他们把木柴围成一个极大的圈。父亲命令我、阿搏和曲比,还有另外表现异常的人,钻出畜厩,挪了进来。我们背靠背坐在木柴的中间时,阿搏有气无力地叫道:
“吉萨老爹,你是要烧了我们吗?我们还没有落气呢……”
突然,手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