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嘿呵呵嘿,我儿要困告告呐,呵呵嘿……
奶奶老家是安庆人,她的摇蓝曲带着黄梅戏的旋律,优美流畅,委婉动听。就像我家门前那一湾浅浅的清泉,缓缓地溶入了我的血液,一直在我的生命里低声吟唱。
往事犹如一面镜子,从镜子里不但能看到自己的过去,还能折射我们的未来。因为过去与未来有着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童年是苦难的,却也是温馨的,那温馨的画面里总有那么几双闪动着泪花的目光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令我终身难忘。我的乳名曾经无数次地被她们轻轻呼唤过。我曾在他们的泪花里甜甜地进入梦乡。
我家住在一座叫师古坪的高山上,虽然海拔不算太高,但是在附近方圆几十公里内它是最高的一座山。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山上有两个生产队,既没有商店,医院,只有一所耕读小学。所谓耕读小学其实就是上午读半天书,下午半天老师参加生产队劳动,学生则有些上山砍柴,有些打猪草;有些在家带弟弟妹妹。师古坪是一座美丽的高山自然村,仅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高大的古树名木就足以形成一道古朴典雅的自然景观。我家房子就座落在这些石头与遮天盖地的古树之间。小河带着优美的旋律从我家门前流过。河岸上有三棵两个人合抱粗的参天古枫。清澈的泉水围绕着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缓缓绕了几道湾,然后绕过古井,穿过小桥,奔向悬崖,最后在悬崖边翻个跟头顺着陡坡飞流直下,身后留下一串串雪白的浪花。古井里的水清亮清亮,一块块做工精细的石板砌成圆圆的内壁。奶奶自豪地告诉我,她年轻时就吃这口古井里面的水,无论老天爷发多大的干旱,我们家水井从没干枯过。我家屋后和左侧是满山遍野的马尾松和朱力树。一株株合抱粗的古树矗立在石头中间,显得特别壮观。从远处看是看不到石头的,因为古树尤其是马尾松那苍劲有力的树冠,带着翠绿色的松针像雄鹰的翅膀翱翔空中,随时准备搏击大地。那铺天盖地的树枝下面林立着星罗棋布的大石头。各种奇石大小不等,形状各异,错落有致。在这些石头的缝隙里还点缀着不同花色的杜鹃树。每年春秋两季各种色彩的杜鹃花开遍整个山头。这些杜鹃花主要有红色、黄色、紫色等。我们这些馋孩子们将花枝折下来去除花蕊,用棍棒串起来,大口大口地咬着吃。奶奶叮嘱说,只有红花可以吃,其余颜色的杜鹃花叫闹羊花,有毒,千万不能吃!我家房屋右侧有一块一百多平方米的平石板,石板朝南呈十多度的斜坡状。表面光洁,雨水一冲,干干净净。奶奶和四娘用它来摊晒家中的谷物。寒冬季节,我们在石头上捡从松树上掉下来的乳白色松糖吃。炎热的夏季,光溜溜的石头是孩子们玩耍嬉戏的天然游乐场。
大概在我一岁半左右的时候,母亲自私地抛下我径自而去了,从此我便成了无娘的孩子。当时父亲在外面工作,母亲逝世后,他只好把我托付给了爷爷奶奶。当时小叔正在上中学,放寒暑假的时候,奶奶就把我交给他。小叔比我大十三岁,他像大哥哥似地每天背着我。有时候,他爬到树上去抓蝉给我玩。还带我去水稻田里摸泥鳅,到小河沟里去抓鱼。我小时候特别爱哭,奶奶和四娘老是笑我,爱哭的男孩长大了没出息。在我家房子后面有个老虎洞,洞里有一只母老虎,每当母老虎发情的季节就会大声嚎叫不止。所以晚上我哭得厉害的时候,小叔生气了,就把我抱到屋后去听老虎叫,他吓唬我说,再哭!再哭就把你送给老虎做伴去!于是,我就会被吓得强忍住哭声,小脸憋得通红。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回家的那条路,希望父亲能够赶快来救我。后来奶奶也实在没招了,就捎信给父亲,让父亲晚上下班后回家陪我。有时候父亲晚上开完会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小叔就抱着我,顶着星星和月亮在大平石上唱儿歌:月亮月亮梭梭,里头呆个哥哥;哥哥出来挑水,里头呆个小鬼;小鬼出来看牛,里头呆个老头……就这样唱着唱着,直到我睡着为止。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醒来我都要闭着眼睛用小手去摸他的嘴巴,发现没有胡子就知道是小叔而不是爸爸,又接着哭闹。可能是父母能给孩子一种天然的安全感吧,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对父亲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依恋。记得有一次,我醒来用小手一摸,不仅摸到了熟悉的胡子,还摸到了他脸上的泪水,我就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小叔而是爸爸,又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在上小学之前,我身体特别虚弱,老是生病。医院又离家很远,奶奶毫无办法,只能抱着我默默地流泪。奶奶是个小脚女人,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我妈妈死的时候,奶奶还有三个儿女没有成家。爷爷又长年在外面做石匠,难得回家,所以,奶奶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早晨起来先烧好一家人的早饭,然后扫地、拎水、洗衣服,等大家都吃饭的时候,她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她那长长的头发,最少要梳十几分钟才能盘上一个圆圆的发髻,最后插上数根银簪钗、网上黑色的发兜才算完事。每次梳完头,她都仔细地把落在梳子上和掉到地上的头发一根根地捡起来揉捏成一团,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到墙洞里。奶奶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显得有些神秘,那认真的神态似乎带着某种神圣的庄严。奶奶在吃饭以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裹脚。她独自坐在房间里拿出那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又长又白的裹脚布往脚上缠绕,直到将自己的一双脚缠成两只粽子模样方算罢休。奶奶的自信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那双三寸金莲。那时候没有钟表计时,奶奶白天看太阳,晚上听鸡鸣,她每天总是公鸡叫第二遍就起床了。奶奶说,公鸡叫三遍天就亮了,男人天一亮就要先到自家自留地里去干活,然后再到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女人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做好早饭,烧热洗脸水并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当时我爷爷在外面做石匠,爸爸在供销社工作,家里只有五叔一个男劳动力,一家人的口粮全靠五叔一个人的工分换取。奶奶每天忙里忙外,晚上还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补、折叠一家人的衣服。有一天,我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你总是要等到全家人都吃完饭以后再去吃饭呢?当时奶奶正在扫地,她停下手中的活想了几秒钟回答道,这都是上辈传下来的规矩呀,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估计她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总是按照老祖宗设定好的规矩按部就班地生活,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哪怕是一些微小的事情。奶奶特别爱干净,有一次,她让我帮她收晾在外面的裏脚布,我不小心将长长的裹脚布拖到地上去了,沾了一些灰尘,第二天奶奶把我骂了一顿,说是害得她用青灰、皂角洗了很长时间才洗干净。是啊,在那每个人每季度只有一块半肥皂票的年代,洗有色衣物都是件非常费力的事情,更何况是她那又长又白的裹脚布呢。
一九五九年秋冬,吃了一年还不到的公社食堂因为无米下锅而散伙了,而家家户户的铁锅早已上交给了公社大炼钢铁。奶奶叫小叔去供销社买只铁锅回来自己开伙。铁锅买回来了,可家里却一粒粮食都没有,奶奶吩咐小姑天天带着我去外面挖野菜回家充饥。由于我当年才三四岁,不但不会干活,还常常给小姑添麻烦。遇到沟沟坎坎时,小姑还要背着我走。但我却跟小姑学会了很多野菜的名字,什么苦菜、水曲、毛蒿、野芹菜等等。开始的时候,小姑挖回来的野菜还够吃,十几天以后,由于挖的人多了,就很难找到野菜了,又到山上去采一种树叶回家做观音豆腐吃。没几天时间那种树叶也采完了。寒冬逼近,我们高山区下起了鹅毛大雪,只一个晚上,皑皑白雪就覆盖了整个地面,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天寒地冻,人们只能望雪兴叹了。村上经常饿死人。大队书记开会说了,不能说饿死人,只能说是病死的。若是说饿死的,就会有人找麻烦,说是给某某某丢脸。有一天夜里,父亲突然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小包大米,他是出高价偷偷从城里买回来的,那神态就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知道了。有了米,又能过日子了,奶奶每天抓两把米放锅里,再放点树叶,加入几瓢水,熬上一大锅粥供一家人喝上一整天。这些树叶都是以前扯回来给猪吃的,奶奶说,只要猪毒不死,人就能吃。就这些东西,还要细水长流,节省着吃。还好家里大米刚吃完,爷爷又从西天目山买回来一小包红豆,其实爷爷是用自己的劳动跟别人换的。奶奶每天抓一把红豆先放到热水里浸泡一天,第二天再放到树叶里一起煮。米和红豆全部吃完后,正赶上过春节,爷爷和父亲先后都回来过年了,可这次回家谁也没有带回一粒粮食,他们唉声叹气地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全国农村到处都一样,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虽然国家对城镇居民户口有定量供应,但毕竟他们农村也有亲戚需要救济。奶奶曾提议出去要饭,父亲连忙打断她说,外面到处是民兵站岗放哨,哪儿都不让去,抓住了就往死里打。奶奶流着泪说,这下真的活不成了。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时候,当时在公社中学读书的小叔放寒假回来了。他背上除了书包以外,还有一只大麻袋,由于在雪地里负重爬山,只见他满头大汗,喘不过气来。当奶奶帮他解开包裹一看时,全家人都惊呆了!里面竟然装着半张带血的牛皮。原来是住在公社中学附近的大姑父偷偷把生产队里的一头老牛宰杀掉,按全队人头平分了。大姑父是生产队小队长,他对大伙说,就算是要死也要让大家把年过过去再死,这样就能多活一岁。当时正在大跃进运动中,杀公家的牛是要被公社判死刑的。对此,大姑父显得很坦然,他告诉大伙,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就由他自己一个人顶罪,反正枪毙是死,饿死也是死。大姑父考虑到大姑妈娘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在饿肚子,就在分牛肉的时候,自家少要了一块牛肉,多要了半张牛皮,等于用一小块牛肉换了一大块牛皮,特意赶在小叔放寒假那一天送到学校交给小叔带回去。尽管全队社员都发誓决不吐露风声,但是这件事情后来还是被大队书记和上面派来的工作组知道了。过完年正月初三,大姑父就被抓去关了起来。由于他是贫农成份,又是共产党员,所幸得到了宽大处理。免除了死刑,公社给他一个半年劳动教养的处分。过后,大姑父经常开玩笑说,他因祸得福,因被关在劳教所里而没有被饿死。
那年头,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周末,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昏昏沉沉地躺在门口大平石上睡觉。小叔周末放学回家走到我跟前叫我,我都认不出他是谁。他迅速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包用小手帕包着的韭菜饼,并且从家里拿来葫芦瓢在水井里舀一瓢水递给我,寒冬里的井水冒着热气,特别甘甜。那一小包韭菜饼至少有五六块,是他自己每天早餐省下一小口,特地省下来给我吃的。韭菜饼在书包里放了好几天,虽然又碎又硬,但是那股香味至今仍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此生都不会忘记。
离别故乡已经四十多年了,这些年故乡的生态环境已经遭到了空前的破坏。今年春天,我给县林业局打电话,让他们去给故乡的古树挂牌保护起来。后来他们打电话告诉我,只剩下六棵古树名木了。当年那些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也已被炸得面目全非,唯有那条高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小河,还在抖动着白色的涟漪不断地诉说着昨日的故事。
故乡的老人们远走高飞了,故乡的小伙伴们也变成爷爷奶奶了。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根燃烧的蜡烛,虽然看不见火焰,但却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着生命!时光荏苒,稍纵即逝。但愿今天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成为明天最温暖的回忆。
作者
李志斌
李志斌,浙江安吉人。一九五六年生于安吉师古坪小山村。自幼爱好文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过几篇散文、短篇小说,散见《浙江日报》《南风窗》《萌芽》等。后迫于生计,弃笔从耕。人至黄昏,旧梦苏醒;闲暇之余,码些文字,以度余生。
责任编辑:疏勒河的红柳、雨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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